六 儿

作者|王子俊

淅淅沥沥的雨,还在不停地下。妇人粗糙的手,挽着一篮鸡蛋。

鸡蛋共十个,十个鸡蛋就可以叫做“一把子”鸡蛋,是售卖的最小单位。如果凑不到“一把子”,就不好卖了。

山路不好走,她穿了十年的鞋子,拇指已经露了出来,鞋底也磨得煎饼一样薄了。

她小心翼翼地走在雨中。地上已经很湿,苔藓长在圆滚滚的石头上,地衣长在软塌塌的泥土上。下坡儿的时候,脚底经常一出溜一出溜的打滑儿,所以更得小心翼翼。

今儿是初六,她要去赶镇上的集市。

她心里已经暗暗地打定了主意,今天即便是掉到山沟里摔死,也不能打碎一个鸡蛋。

如果打碎了一个鸡蛋,就对不起小六了。小六是她最小的孩子,前五个都是男孩儿,只有小六是个丫头。她今年刚刚六岁。

清明节了,村子里的孩子们每人拿了一个鸡蛋,兴高采烈地上街,玩儿“碰蛋”的游戏。

那只芦花大母鸡很争气,初四已经攒到15个鸡蛋了。如果再下一个,就有16个鸡蛋了。就可以卖“一把子”鸡蛋,换些盐米吃;六个孩子就可以一人分一个鸡蛋了。

可是,眼瞅着芦花鸡的屁股,它就是不下蛋。

清明节的早晨,迎着五个儿子饿狼一样的眼光,妇人煮了五个鸡蛋,一人分了一个鸡蛋。

“娘,我的鸡蛋呢?”小六扑闪着大眼睛,拽着妇人的衣襟,眼泪汪汪地问。

“啊,六儿,娘先欠你一个,等鸡下了蛋,就煮给你吃。”

后来,鸡虽然下了蛋,妇人却又开始“一把子”、“一把子”地攒了卖。毕竟,老大到老五都要交学费,一家人要穿衣、要活下去。

“娘,我的鸡蛋呢?”

这句话,六儿问了六年。

太阳就像一个烤熟的大烧饼,终于落到了山的那一边。牛羊都已经回到栏里。

村落生起炊烟,树林里的蝉多数已经沉默。偶尔一只不知受了什么惊吓,“吱”地叫一声,或许是被黄雀抓走了吧。一树林的蝉也都跟着惊叫起来。

屋子里实在是热。村里的人们吃过了窝窝头,便早早地去后山沟的麻杠头上睡觉。

那些麻杠头就是一个一个的大地瓜一样的沙丘,白天晒得热乎乎。但是后山还有几丝风,枕着这些风,劳累了一天的农人,头一挨到麻杠头,便睡着了。

那些爱闹的孩子们,跑累了,自己找个麻杠头,倒头就睡了。

妇人醒来的时候,北斗七星横在北半天,仿佛比平时亮了一些。她睁开朦朦胧胧的眼睛,四处张望着,找到了相邻一个麻杠头上的男人。

“哎,他爹,孩子们呢?”推了推,那男人翻了个身,继续呼噜呼噜地打鼾。

妇人只好站起来,在附近麻杠头上找。一,二,三,四,五,找了一圈儿,五个儿子都在。

困意袭来,妇人躺回原处,又睡着了。

不远的一个不起眼的小麻杠头上,小六梦见娘给她煮了好多鸡蛋,染成五颜六色,她拿着鸡蛋,和小伙伴们开心地碰啊,碰。

连绵不断的山脉就像核桃的皱褶,起起伏伏堆积成了一张大画儿。那些花花草草林林果果,有着红红橙橙黄黄绿绿的颜色,铺满烟波林野。

野酸枣长在悬崖峭壁,红得像村长家晒干的大甜枣,野蜂的蓬窝挂在酸枣的枝桠。

紫烟柚一串一串地成熟了,甜得像供销社橱柜里陈列的糖块儿,紫得像生产队葡萄园子里紫色的葡萄。

水涝瓜长在低洼的地方,小的水涝瓜很好吃,刚摘吃了,嚼了满嘴的白汁,还不等擦干嘴巴,新的水涝瓜就长出来了。

小六长到12岁了。

秋天来了以后,田地里面的吃食多起来。她没有再问娘讨要那一个鸡蛋,她渐渐懂事了。

去30里地之外的陈家园子,帮人家摘苹果,人家用拖拉机接送,中午管一顿饭,还可以给几个苹果呢。

早上小六是高高兴兴从家里走的。她的小辫子也是一跳一跳的,和村里的五个小伙伴一起走的。

雨是傍晚下起来的。雨越下越大,妇人心里越来越不安稳,不顾男人的拦阻,沿着山路去接六儿。

迎面碰到了来送信儿的人。

赶到出事的山路转弯的那里,看见满脸是血的六儿,妇人晕了过去。

拖拉机翻沟里了,开拖拉机的和那五个伴儿都没事儿。

只有六儿的头碰到了沟底的石头棱儿。

六儿没了。

转眼很多年过去了。

村子里很少有这样麦草的屋子了。大雪压在麦草上,麦草下是黑呼呼的土墙,压得仿佛土墙随时都会倒下。

老屋的土墙大概已经老糊涂了,不知道应该往哪边倒下才好,所以一直没有倒下。

土墙的土炕上,没有半丝热气。妇人和男人各自坐在土炕的一头儿,穿了黑棉袄,像两尊泥塑。棉袄的袖口多年没有洗,用来擦鼻涕和口水,已经冷得像铁一样。

五个儿子轮流来送饭,每人一天,从周一到周五。

那天,小五把一碗粥放在妇人面前的时候,妇人喃喃地问“我对面那人是谁?天天坐那里。”

小五来收碗的时候,男人也弱弱地问,“我对面那人是谁?”

小五不搭腔,匆匆地走了。

又过了几个月,妇人和男人都不再说话了。

直到那一天,小五送来半碗粥。

妇人垂下头去,睁开眼睛,又永远闭上了眼睛。

嘴里最后喃喃地说了两个字:

“六儿。”

——本文刊载于2019年《北海道》秋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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