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 | 扔钱的人

 扔钱的人 





齐全在楼下的超市里呆着,这里各种厨房调味品混合香烟、纸箱以及牛奶糕点的气味钻入他的鼻孔。从这些气味里他敏锐地捕捉到一种特殊味道,然后准确地来到它们面前——货架上的美酒琳琅满目,知名的和不知名的,一斤装和二两装的,红的和白的,低度的和烈性的,他对它们了如指掌。

齐全嗜酒如命,名声在外。在单位没人敢和他推杯换盏。齐全喝醉了脸红如斗鸡,鼻头也红得像要高血压爆发,还常常死缠着对方不醉不归。有一次跟人打赌说喝完酒去河里游一千米,输家买一箱啤酒,豪言壮语君子一言的架势谁也拉不住,结果那次齐全差点淹死,是119官兵划着橡皮艇把他打捞上岸的。

齐全平常每天都喝酒,一斤不在话下,二两酒更是像喝水一样几口就能下肚。跟家里人聚会不能少了酒,那玩意儿是展现豪迈爽直、进行亲情互动的绝好道具。那种时候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嘴,味蕾膨大,垂涎欲滴,饭菜都不顾,眼中唯有酒。他曾酒后跪在小姨子面前说,我爱你。他的妻子因此痛不欲生。她以为几十年风雨同舟相濡以沫就是幸福,却不知道枕边人的心里藏着如此巨大的秘密。而齐全醒来时是在自家床上,身上干干净净,他的妻子照常做饭,洗衣,喂狗,浇花,仿佛之前从未发生过什么。

他总在想,是不是每个人心里都藏着一个假想的情人呢?只是我这个怂人借着酒精的作用壮了壮胆而已。尽管这样想,齐全还是为自己做出这种出格的事情而惭愧,从此与小姨子碰面时彼此都很尴尬。他很感激妻子的包容,同时觉察到这件事对她的打击很大,因为她经常眼睛盯着报纸,眼神却是迷离的。

齐全在酒品柜前流连了很久,售货员是个小姑娘,追着他给他推荐一种药酒。齐全摇摇头,指着自己平时最爱的五十二度烈酒,示意售货员帮他取下来。小姑娘很失望地帮他取下一瓶,仍是锲而不舍地介绍那种药酒的好处,什么糖尿病,癌症,艾滋病,就连前列腺炎和妇科顽症都可以治疗。真是神酒。

“您这年龄喝了强身健体。”她讨好地说。

齐全笑笑,还是摇摇头。他的女婿以前是推销员,推销出一件产品有百分之五的提成,他知道之所以这个小姑娘这么卖力,是想诳他给她捐献点提成费。出门前齐全整理过兜里的钱,五张一百,一张五十,两张二十,两张十元,还有六张五元和四张一元,一共六百四十四。一瓶酒二十八元,结账后还剩六百一十六,很吉利的数字。他并未想过要把它们用最合理的理由派上最有用的用场。

收银员收了钱后,开始跟她的一位朋友煲电话粥,其间谈到工资,她说收银员这个岗位是两个人轮班,试用期每月八百,转正后一千二,没有社保。四个售货员,试用期每月六百,转正后一千,有提成,但都不买社保的。

有提成。果真如齐全所料。

他回头看看那个推销药酒的小姑娘,她正蹲在地上整理货架低处的商品,皱巴巴的衬衫后背上不知被油或者什么饮品污染了一块。她可能还在试用期,否则不会显得那么羞涩,齐全能看出她初出茅庐的工作手法,态度热情,但技巧生疏。

这个小姑娘看上去比齐全的女儿小很多,收入那么低,大概也不富裕,她那件皱巴巴的衬衣让齐全心生怜悯。其实让她有点提成也没有什么关系,齐全的单位属于垄断型国企,收入颇丰,再有半年他就退休了,工资到社保后,每月能拿比常人高出不少的退休工资。齐全的妻子精明能干,善于持家,她能把家里的钱从一倍翻成二十倍,所以钱对齐全来说不是问题。他认为自己的消费占比率在一定程度上决定着这家超市员工的生存度,因为自从他的女儿生了孩子,贪图方便的他就成了这家超市的常客,他的孙子吃的用的都是在这里买的。

齐全决定要给小姑娘一个惊喜,于是假装还要买点什么,又在货架里绕了一圈,故意从小姑娘背后经过。她面对货架,正认真地整理货物,齐全与她擦身而过时,把早已卷好的一百零二元扔在了她的脚旁。他期愿她能看见,然后捡起来,悄悄揣进兜里。

现在,齐全的兜里还剩五百一十四元。他提着酒往家走,脚步不紧不慢。早上五点他就醒了,喉咙里仍然像是塞满了海绵,整天张开嘴巴呼吸,嘴唇已经干得裂了口。隔壁房间里,他的出生不到一年的孙子哭闹了两声,他女儿起床趿拉着拖鞋走进厨房,烧开水,兑奶粉,搅糊糊,给婴儿喂食。与此同时,他妻子和他女婿的声音也此起彼伏,几乎天天如此。

妻子不和齐全住一个屋,自从齐全患上糖尿病之后,她就搬到另一间卧室去了。她不是怕齐全不断翻身惊醒她,而是怕她自己的鼾声影响齐全本就极少的睡眠。她太辛苦,晚上要来看他几次,给他盖被子,递痰盂,到开水,注射胰岛素,还要抱着啼哭的婴儿唱摇篮曲。长期的熬更守夜让不到六十岁的她头发稀疏得露了头皮。眼见她越来越松弛的皮肤和憔悴的脸色,齐全心如刀绞。

女儿说,爸爸,你这病不严重,医生说等化验结果出来就做手术,也就是在脖子上划个小口子,没事的。妻子也说齐全的喉疾于糖尿病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等这次手术后,养好伤,一家人去欧洲十五日游。

齐全含含糊糊地说,我知道的,可是现在很疼。

“忍忍吧,看看书。”妻子递过来的都是齐全在地摊上买的旧书,它们都是他三十几岁时的珍宝。那些熟悉的封面引他思绪起伏,他仿佛看见自己骑着自行车在马路上风驰电掣,那时多么身强力壮。那时酷爱看书,还练书法,画画,写小说,文艺青年的范儿。如今他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别说画画,就是握筷子都有些乏力。他叫女儿去医院给他取化验报告,女婿说这会儿时间太早,化验室没人。女婿说话的时候眼珠转得像在唱戏,给人油嘴滑舌的感觉,个子和长相也很一般,齐全一直就不喜欢这个人。

女儿看出父亲的不悦,赶忙把她老公打发出门:“上班去吧,早点走,路上不堵车。”

女婿还算知趣,拿了个面包,提上公文包走了。现在他是个卖保险的,嘴巴顺溜是他的特长,齐全的女儿就是被他这张口吐莲花的嘴骗到手的。

女婿出门后不久,女儿也去医院取化验报告了。妻子抱着外孙在齐全面前晃来晃去,她说你想吃油条还是包子,齐全说反正不吃面包。他说话很不利索,喉咙里的海绵越发粗糙干燥,磨得口舌生烟。妻子怀里的孩子啊啊啊,好像叫了一声爷爷。齐全愣了愣,有些怀疑地盯着小孩的开裆裤,从那里露出一个胖嘟嘟的小雀雀来,齐全想,要是孩子姓齐就好了。

我想吃乌鱼。他说。

妻子说这边的菜市场只有鲫鱼,乌鱼要在南面的大菜市才有。要走很远,她说。

那就去大菜市,你女儿昨晚也说想吃,那玩意儿补身体最好。齐全坚持要吃,妻子不会不买,他现在是个病人,病人提出的要求最能触动人的善心。

妻子答应去买鱼,齐全显出小孩般的快乐,我也下去走走,听说下面草坪上栽了很多菜,物业也不管管,还有人浇粪,不可思议。也不管妻子听不听得懂,他一口气说出那么多话,差点背过气去。妻子说你还是去桥那头走走吧,寺庙的空气更新鲜,遇到上容大师,帮我问问后天斋饭定满没有。

你又要帮谁定饭?齐全最不喜欢妻子这份热心,上容大师是他的同学,三十年前就出了家,念经信佛大半辈子,求的就是个安宁,却被齐全的妻子三天两头地打扰。

你就不怕我一去不回?齐全说。他妻子笑起来,你去当和尚也太晚了点,上容大师当初拉你一块儿去,你说你还没传宗接代,你比人家俗,佛祖不会接纳你的。事实上我也没传宗接代,齐全说。妻子刚要说话,她怀中的婴儿嘎嘎嘎地,黑亮的眸子往齐全的脸上瞅。

小家伙你也想当和尚?别逗了,你还有九十九年呢。齐全逗孩子,岔开话题说,你外公都还没活够,你就看破红尘啦?那不行,你外婆不答应,你妈妈也要打你屁屁。

齐全和妻子分手后,去草坪看了看那些长势良好的蔬菜,它们在谷雨之后变得油绿绿的。返迁的农民一点也不浪费资源,齐全自言自语,这就是个低档小区而已。

他伸手扯了一把葱,这种东西什么时候都怒发冲冠的样子。很快,有人跑过来指责齐全的小偷小摸行为,一斤葱才多少钱!齐全抱歉地扔了葱说,我没想要偷菜,只是看看,觉得好玩。农民骂了一阵,也没捡那把葱,拖着一根长长的粪瓢走了。

物业的保安戴着红袖套过来,笑嘻嘻地说,老齐又喝多了吧?齐全说,呃(日)。

他背着手走上桥心,桥下面是一条废弃的铁路,两旁树木成林,有很多鸟唧唧喳喳在树上筑巢。小区的几幢高楼就坐落在这条铁路边,齐全的十七楼的家也靠铁路,站在阳台上能看见这片树木,还有不远处薄霭中的菖蒲寺。这个寺庙建于民国时期,原本没有名字,只因寺院被一条小河围绕,河畔生满菖蒲,所以被人随口取名菖蒲寺。有时候齐全觉得上容大师根本就没有什么信仰,他选择出家只是为了不担负生活重压,在这世外桃源混吃混喝,他本来也可以和齐全一样,顶替父母在单位干一辈子,但早起晚归太辛苦,尤其九十年代以后还要操心自己被企业改革所淘汰,他的脑子一刻也不愿意思考了。

齐全仿佛看见上容大师的巨额在阳光下闪烁。他开始琢磨如何向上容大师索要黄桷树下的那个石生怪。

其实那就是一块风化石而已,形状像夜叉,很小,很矮。齐全说你把它给我吧,寺庙里有这玩意儿不吉利。

上容大师捋着胡须呵呵笑,他杂乱浓密的胡须很像榕树的气生根。他说佛光罩寺,魍魉无魂,你要是把它搬回去会有血光之灾。齐全说这是一块奇石,能卖上好价钱。话音刚落他就想起妻子的话来,你比人家俗,佛祖不会接纳你的。

齐全在大殿前的蒲团上拜了拜菩萨,喝了上容大师为他泡的白芷茶,帮妻子定了一桌斋饭,最后用报纸把石头裹了裹,往家走。这次他没走桥上,而是沿着河边穿越树林和铁路,从小区一扇后门进入小区,然后去了小区里的超市。

他买的酒除了能带来一时快感,就只能给身体补充毒素。上容大师却喝蔷薇茶,果茶,药茶,虽然吃素,却红光满面吹弹即破的模样。与之相比,齐全起码大出十岁。酒精的作用真可怕。齐全绾起袖子,手臂上全是糖尿病黑斑,他摸了摸自己,好像只剩下皮包骨头。

他在小区里转了一圈,没有遇到一个熟人。找了个凉亭坐下,喉咙一直在痛,有痰也吐不出,丝丝喀喀的声音如同让他自己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海绵把喉部通道堵了个严严实实,刚才那杯茶又是怎么喝下去的。齐全忽然想起之前上容大师一直用月苋草泡茶招待他,怎么会改用白芷了?他查阅过中草药百科,月苋草可以治疗肥胖症,能疏通血管,软化血管,降低血液粘稠。齐全就是因为肥胖,加上喝酒引起胰岛素不足,造成代谢紊乱,得了糖尿病。上容大师知道他的病后,不知从哪里搞来些月苋草种在寺院里,齐全每天都去与之喝茶下棋,日子久了觉得那草起了作用,大家都看见他瘦了下来。可是白芷又有什么功效,齐全决定回家问问妻子,从前她一有空就爱到北边的中药材市场买些药草药花回来泡水喝,每次一去就是半天,她都快要成药材专家了。可惜齐全根本不喝那些玩意儿,他信不过她这位草根郎中。

大菜市有些远,医院也远,齐全看看手表,估摸妻子和女儿还不会回来。他拍拍报纸里的石头,只要是在寺庙范围内,香客见什么拜什么,这块奇石已经被人摸得油亮光滑,拿回家只需用软布拭擦干净,就可以拿到古董市场去卖。上容大师真算哥们儿,石头是他从河里捞出来的,他说这东西本来就不是庙中之物,那些人不明就里,以为神物,其实都被我骗了。现在,你要就拿去吧,省得它祸扰世人的信仰。齐全想,神仙为我治过病吗?没有。菩萨也都是泥塑的,既没有血肉也没有心魂,何来救苦救难之说。我得了病,虽然有社保,可还是快要把家底给败光了,上容说这石头是祸害,我却认为它是观世音呢。妻子就职的那家单位早在十年前就倒闭了,女儿一直没固定工作,小孙子嗷嗷待哺需要奶粉……齐全把手指绞在一起,用力掰了掰。

小区后门少有人过往,凉亭里清风习习,地上阳光斑驳。齐全背靠树林坐了几分钟,第一次觉得树上的鸟语比维也纳的圆舞曲还动听。他抬头去看,那些扑扇翅膀的小家伙躲藏在浓密的枝叶间,根本看不见。他想象它们的巢,摆放得整整齐齐,圆圆的,蓬松的,边缘还盘绕带有防御功能的刺藤。

蛇都不敢偷猎。齐全想,这些鸟的思维方式和人类其实是一样的,自我意识很强。可它们生病了谁给治疗呢?远方肯定有神医,所以它们总是飞来飞去。齐全确信鸟比人更能耐。

啊——他忽然也想像鸟那样无拘无束地唱歌,张开嘴使劲喊了一声,声音却很小,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后门的这间保安室里没有人,门开着,桌子上放了一本故事会。齐全在蒙了一层薄灰的窗户上写,擅离职守,罚款终生!他对自己在句尾处画的那个感叹号非常满意,它圆润饱满,带着一种速度与激情。书法嘛,就要讲究力道与流畅。

他吹着暗哑的口哨回家,她们果然都还没回来。他在每间屋里逛了一圈,逐个欣赏墙上的挂画,床头柜上的相框,窗台上的插花,花瓣中一只小蜘蛛也被他逗弄一番,最终死于他的不分轻重的手指头下。他觉得生活竟然这样有趣,之前天天躺在床上靠别人端茶送水,像个残疾。他有些看不起自己过去的做法,重重地把石生怪放在客厅最显眼的位置,找出一支红笔,又找出一本告示贴,写了个令自己满意的价钱,贴在石生怪的脑门上。

墙上有个挂钟,已经停摆了很久。齐全叫女婿去换电池,女婿总是要忘。齐全在抽屉里找出两节五号电池,搬来椅子,把钟取下来,现在换电池这件事情对齐全来说也是气喘吁吁的吃力活,他有些沮丧,年轻时候的虎气哪里去了。

他开始品尝新买的那瓶烈酒。它在嘴里味道很苦,舌头上没什么更刺激的感觉,可海绵似乎见酒就着,哧嗤地燃烧起来。

齐全摸出身上剩余的钱,把它们放在石生怪旁边,妻子回来可以从中报销。他夫妇俩是这样分工的,他只管挣钱,她只管家务,他挣来的钱就是她的,没有分过彼此。他的好友张德卿说,齐哥两口子是少见的模范夫妻。

张德卿这家伙在干什么?齐全决定要骚扰一下他。他拨通张德卿的电话,那边传来没睡醒的声音。

喂,齐全说,没了下文。他没想好要说什么,原来骚扰人也需要思维敏捷口齿伶俐。

喂,张德卿说,哪位,齐哥吗?

是我。齐全大着舌头说,你嫂子买鱼去了,要走很远的路,你嫂子不容易,待会儿你来看看嫂子。说完就挂了。

齐全自己把自己感动了,妻子命不好,摊上他这么个病兮兮的丈夫,又摊上那样个不争气的女儿。哪怕她那年同意嫁给理发店的小广东,也不至于现在活得穷困潦倒。这个女婿嘴巴甜,其实一无是处。齐全越想越气,一口气把整瓶酒喝了个精光。窗外有一声鸟叫,一只麻雀站在阳台上,小脑袋灵活地乱转。齐全走到阳台上, 正要伸手捕捉,门铃响了,他心跳加速,血液狂奔,轻轻地迟疑地走到门口,从猫眼往外看,发现竟是超市那个售货员。

小姑娘怯怯不安地等待开门,见了齐全眼睛一亮,叔叔,我可找到您了,这钱!是您的吧。她举着一卷钱,像是举着奥运火炬。

齐全惊讶地退后一步,他怀疑这位小姑娘就是刚才那只鸟变的。他含糊地说这不是我的钱。小姑娘急了说,我们查了监控录像,是您扔的钱。

就算是我扔的,你捡着归你。齐全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那怎么行,物归原主,喏。小姑娘把钱塞到齐全手中,转身要走,齐全啪地把钱扔出去,砰地关了门。

任随小姑娘怎么敲门,齐全也不开。他听见小姑娘说叔叔您为什么要扔钱呢?他笑着摇摇头说,真是个傻姑娘。他把椅子搬到阳台上,看见那只鸟还在花盆里啾啾地叫,乌黑的小眼珠子像两枚缩小的围棋子。齐全说,这里没你吃的,我肚子还饿呢。他妻子养的那条叫丑女子的小母狗在笼子里使劲跳,它对着齐全叫,因为齐全有次醉酒后踢过它的鼻子,也不知是在讨好还是愤怒,它叫得声嘶力竭。

好了好了,安静点,你让我想想。齐全安慰丑女子。

它们都听话地闭上了嘴。齐全长出一口气,忽然很想试试恐高症是什么滋味。他站上椅子,身体像笋子般倏忽冒出来,只剩膝盖以下部位还在水泥墙框之下。

他探出一个脑袋往下看,树林呈腊肠形状,成为小区的天然屏障。这只鸟大概也生活在这片树林里。齐全侧头看,花盆里的麻雀早已经不见了。他有些迷惘,小姑娘怎么不敲门了。他战战兢兢地跨出一条腿,真的很可怕,不久前得了肝癌的同事老蒋就这样跨出了人间之门。齐全踩在水泥墙框上,听见风吹出一种变调。他发现花盆里的旱金莲长得太长,几乎吊到了十六楼的阳台上,他忍不住伸手去捞。

此时,妻子用钥匙开了门,一眼就望见正对面的阳台上,齐全面朝外正在做一种动机不明的危险动作。老齐!你要干什么?她惊叫着扔了鱼。

齐全抬起身子,回头看见妻子由于太过用力地奔跑,几乎勒死怀里的婴儿。可怜的孩子脸都发紫了。

妻子还莽撞地碰倒了酒瓶,弄倒了石生怪,夜叉掉在地上竟然支离破碎。

齐全仿佛看见鲜血如洪水奔流而来。那一瞬他觉得洪水把自己冲出了阳台,他奇迹般地长出了翅膀,看见超市小姑娘慢吞吞走出下面单元门,保安戴着红袖套跟浇粪的农民讨葱,妻子把一包白芷递给上容大师,远处薄霭已经被阳光逐散。他想起昨晚散步时,自己冒充家属与医院小护士的对话,那个不谙世事的实习生趴在桌上慵懒地对他说,淋巴癌晚期。

后来他看见女儿提了个硕大的花圈放在一株貌似被什么巨大力量劈为两半的树下。张德卿在向齐全的小姨子一遍又一遍讲述着令他惊心动魄的那个意味深长的来电。女婿揉捏着化验报告,脸上没有笑容,像是死了父亲。

他们打电话叫来一群人,乱哄哄地搭起了蓝色棚子。这时,超市小姑娘又出现了,她似乎在往小区住户家里送货。从棚子旁边经过时,她突然捂着嘴,指着他的那张笑意盈盈的照片,惊恐地叫道,他就是那个扔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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