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崇达《皮囊》:好看的皮囊千千万万,有趣的灵魂万里挑一

终有一天,身体这个臭皮囊坏了、腐朽了,成了泥土,甚至连那泥土也随风散去了,我们还剩下什么呢?

剩下灵魂?还是一片空无?

尽管苏格拉底在他的哲学里面已经试图证明灵魂永恒,但是自从他在雅典的监狱里将那杯要命的毒酒喝下去之后,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苏格拉底了,有的只是曾经那个活着的苏格拉底的思考和智慧。

所以我始终觉得,当我们在说“我”这个字的时候,说的可不仅仅是灵魂,也不仅仅身体这个皮囊的指代,只有皮囊里装着灵魂,我们才可以说“我”。

否则,没有灵魂的皮囊,和石头有什么差别?同样的,皮囊腐朽之后,灵魂即便存在,也成了和这个“我”无关的东西。

蔡崇达在《皮囊》这本书里说:“肉体是拿来用的,不是拿来伺候的。”

说得不错,肉体不是拿来伺候的。

为了这个皮囊能够更好地安放灵魂,应该要“用好”皮囊,更应该关照灵魂。

01

蔡崇达三十岁生日的时候,在伦敦看了一个展览,主题是“生与死”。

展览台上,陈列着已逝去的人们自认为生命最美好、最痛苦以及临终时的照片,他来来回回地阅读展览上的每张照片,忍不住猜想这些照片背后的人生。

他想到了曾经在病床上的父亲,发现对于父亲,他只是知道他的人生,但其实还不够理解父亲这个人。

他知道父亲的长相和经历,并且亲历了父亲的死亡,但是他并没有理解父亲。

什么是真正的理解和看见?

蔡崇达的答案是:当你坐在一个人面前,听他开口说话,看得到各种复杂、精密的境况和命运,如何最终雕刻出这样的性格、思想、做法、长相,这才是理解。而有了这样的眼睛,你才算真正“看见”那个人,也才会发觉,这世界最美的风景,是一个个活出各自模样和体系的人。

他试着去理解和看见父亲,所以有了《残疾》这篇,此后又觉得应该努力看见更多的人,所以就有了这本书。

(蔡崇达姐妹和阿太)

02

九十多岁的阿太,是一个很牛的人。

她没读过书,她是村里的神婆,张开闭口总是说“皮囊”和魂灵,让人觉得高深莫测。

她切菜跟剁排骨一样用力,一不小心将手指就给切下来了。

她没有大喊大叫,只是很冷静地喊了一声“哎呀”。

问她怎么了?

阿太说:没事,就是把手指头切断了。

一家人都慌了起来,可是阿太始终淡然自若,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

为了让孩子学会游泳,阿太曾将自己年幼的儿子丢进海里,差点淹死,连邻居都看不下去了,跳进水里将孩子救上来。

可是没过几天,阿太又将孩子丢进海里“学”游泳去了。

大家骂她没良心,可是阿太冷冷地说:肉体不就是拿来用的,又不是拿来伺候的。

“如果你整天伺候你这个皮囊,不会有出息的,只有会用肉体的人才能成才”。

女儿去世,阿太白发人送黑发人,亲戚怕她想不开,轮流陪着她,可是阿太却一会儿掀开棺材看看躺在里面的女儿,一回到厨房看祭祀的贡品做完了没有。

走到大厅看见有人杀鸡没割中动脉,那只鸡洒着血到处跳,阿太小跑出来,一把抓住那只鸡,狠狠地往地上一摔,鸡很快就死了。

阿太又说了一句惊人的话:别让这肉体再折腾它的魂灵。

女儿的葬礼,阿太一声也没有哭,一滴眼泪也没流。

问她怎么一点都不难过。

阿太说:因为我很舍得。

阿太何止是舍得,简直是有些冷漠了,但是她的舍得,正是因为她知道皮囊易朽坏,魂灵却自在,所以对于这皮囊的存在与否,她不执着。

但是不执着,并不代表不在意,她受伤的时候,躺在地上不能动,听见“黑狗达”蔡崇达来了,她远远地喊了起来,并且是又喊又哭,很急切。

阿太临终时给“黑狗达”留了一句话:'死不就是一脚蹬的事情嘛,要是诚心想念我,我自然会去看你。因为从此以后,已经没有了皮囊这个包袱,来去多方便。'

03

阿太口中的魂灵,和我们平常所说的“有趣的灵魂”这个“灵魂”是不一样的。

很多地方的农村,人们都相信人有身体和“魂灵”两部分,人死之后,魂灵只是离开身体去转世投胎。

但凡是人,都有魂灵,人活着时,魂灵就在这个身体里,人死后,魂灵就去投胎,换一个身体,换一个皮囊去寄居。

所以,为了“魂灵”(灵魂),还是要善待皮囊。

阿太如果不是善待皮囊,也不会活到九十多岁的高龄。

在《残疾》里,蔡崇达写了中风偏瘫之后的父亲,偏瘫之后,父亲大受打击,从医院回来后,他像个孩子一样地流泪,“他看着拐杖,明白了自己以后的生活”,于是,“气急败坏地拿起拐杖往母亲身上打”。

要不是因为身体偏瘫,他打的时候瞄得不太准,还不知道要把母亲伤成什么样,可是即便这样,母亲的头还是被打得一大片淤血。

整个家里瞬间鸡飞狗跳,然后全家抱头痛哭。

女儿给他做饭慢了一点,还在对着身体发脾气的他,连女儿一起凶了。

有一天,父亲说他明白了,左半边偏瘫是因为左边身体经脉不通,于是他决定:我不断活动,活血冲死血,冲到最后,我的另一半会活过来的。

从那以后,拼命想要找回那个健康强健的自己,为此每天想方设法,精心安排自己的康复计划。

要求母亲在大厅里、卧室里都挂上一个大大的时钟,每天他都按照自己制定的方案严格执行。稍微慢了一点,他就拿拐杖敲打地面,咆哮着说:“你是要害我吗?你是要害我吗?”

在狂风暴雨的台风天,父亲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挪着出去,全家人都劝他休息一天,可是父亲说:“你们要害我,你们要害我,你们就不想我好,你们就不想我好”

他还是往外走,倒在地上,家人去扶他,他霸道地将人推开,邻居去扶他,他也推开,起不来,就在地上爬着前进。

最后,邻居将他抬了回来。

他意识到自己好不了了。

04

有时候,一个人的不幸,就是一家人的不幸,一个人的痛苦,就是一家人的痛苦。

所以说要照顾好肉体,这不仅是对自己好,更是为了家人,为了那些在意你的人。

但是如果灾难发生了,比如不可救药的疾病降临了,比如无可挽回的伤害落下了,那时候再死死盯着这个皮囊,想把他伺候好,就会有烦恼了。

父亲的痛苦在于,他对于肉体过分执着,但我想,任何人都不能责备这样一个不幸的人,任何人在面临这样的灾难,都不可能坦然地接受,人最终都能接受自己的命运,但是要接受自己的不幸,他需要时间。

但是由此而来的问题就是,你执着于这个肉体,你就会因为这个肉体而痛苦,当这个肉体“坏了”的时候,就会痛苦不堪。

但那时候,如果能够认识到这不过一具臭皮囊,没有什么打紧的,那就是智慧。

人的生活,不可避免地要为这个身体做些事情,比如说要吃饭,要给他一个睡觉的地方,要让他穿衣服,而为了这些,大多数人就不得不把一天里的大部分时间用来工作,我们称之为生活,与其说是生活,不如说是生存更恰当一些。

甚至一些人为了生存,明争暗斗,勾心斗角,我想说的是,既然是为了照顾这个皮囊,那么安放在皮囊里的“魂灵”,怎么就不出来说句话?非要看着他做这样那样的堕落的事情?还是说这一切,本就是魂灵的指引?

我们平时所说的灵魂是怎样的呢?

他代表着人的本质,是智慧、有趣、善良、爱。是苏格拉底探索的那种永恒的存在,而《皮囊》里阿太说的魂灵,是永恒轮回的工具。

但凡活着的人,都有魂灵存在,这是区别于尸体的地方,是一个人活着的标志,但是如果要说灵魂,恐怕不是人人都有的。

但不管怎样,人都有一个“魂灵”,因为我们是活人,不是死人。

不管生活如何,我们都渴望肉体之中,灵魂能够安居。

05

黑狗达的母亲,是一个要强的人。

母亲和父亲是相亲认识的,成亲的时候,什么也没有,但是父亲说,以后要盖一个大房子。

母亲相信了。

可是那时候,他们穷得连住院都住不起,生黑狗达的第三天,因为没钱,被医院赶了出来,连坐车的钱也没有,刚生完孩子三天的母亲只能一步步走回家。

她总是坚强地说:“再走几步看看,老天爷总会给路的”。

后来,父亲出去打工,赚了钱,盖了房子,可是也不大,但是母亲心里总是惦记着大房子。

父亲中风偏瘫之后,家里的生活更难了,可是在存到10万块钱之后,她说要盖房子。

为什么呢?

因为房子大了,这个家在村里就站起来了。

房子盖了,欠了一堆外债。

可是房子还不够大,村里还有比这更大的。

好不容易还完了债务,黑狗达也准备在北京买房,但是母亲又决定,盖房子,盖到4层,那样就是村里最高的了。

后来房子还没盖,就得知了那栋房子即将要拆迁,但是母亲还是决定,继续盖。

她说了这样一句话:“我只知道,如果这房子没建起来,我一辈子都不会开心,无论住什么房子,过多好的生活。”

为了盖房子,她忙出忙进,不知道累一样。

她说过一句话:人活着就是为了一口气,这口气比什么都值得。

对于这样一个人?

应该如何去看待她呢?

贾平凹说过一句话:人活着,一定要信点什么。

也许旁人很难理解母亲的这种做法,但这就是她坚持的,就是她信的,因为这个,她甚至不怕苦不怕累。

不管这东西是什么,它就是生命需要的能量。

06

和其他所有文学作品一样,这本书也有意无意地介入了这样一个话题:人应该怎样生活。

阿太的生活方式是一种,父亲的生活是一种,母亲的生活又是另一种,他们虽然生活在一起,但个人选择不同。

在《我们始终要回答的问题》里,“李大人”对蔡崇达说:“你根本还不知道怎么生活,也始终没有勇气回答这个问题。”

黑狗达疯狂工作,不让自己有空余的时间,除了真实的生存压力,还有一部分就是借此麻木自己。

因为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自己:我要怎么生活,我真正喜欢的是什么?我真正享受的是什么?

蔡崇达说:“生活从来不是那么简单的梦想以及磨难,不是简单的所谓理想还有阴谋,生活不是那么简单的概念,真实的生活要过成什么样是要我们自己完成和回答的。”

其实每个人都在回答自己怎么生活的问题,他如何生活的,其实就是答案的一种,人无论何时,都有选择,而且都是在自己权衡利弊之后,做出了当下最适合自己的选择,也许它无关梦想,无关生活,但总是一个人心气和灵魂的呼声。

皮囊之下,到底还剩什么,也就看这生活到底是如何过的了。

07

《皮囊》这本书,一共由十二个故事组成。

里面有很多人,这些人都是作者“看见的”,我们读到这些人,也会间接地“看见”这些人。

但是我们看见的,其实都是我们想看见的,我们看见的,其实都是我们自己。

最终讨厌也好,喜欢也罢,我们绝对看不到我们不愿意看到的东西,就像我们做不到我们认知之外的事情。

《追忆逝水年华》的作者普鲁斯特说:每个读者只能读到已然存在于他内心的东西。书籍只不过是一种光学仪器,帮助读者发现自己的内心。

我们读书,就是为了让自己的内心更加宽阔,看见的人更加真实。

我们不断阅读,不断经历,就是为了有一天,我们这双眼睛,能够看到的东西更多更大,就是为了我们这颗心,能够感受到的东西,更加真实,就是为了能够明白,皮囊里面,究竟还有什么。

文|不有趣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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