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闲读:“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今天接着读白居易的诗。
前几天有朋友发消息问我,谁是唐代最优秀的诗人,我说:杜甫,没有之一。李白呢,朋友追问,他是神仙,不能算人。他就是为诗生的,他本身就是诗,不是诗人。在大唐的人间找诗“人”,一定是杜甫!又接着问,白居易呢,我说,他当然也是诗歌大师,但不能跟杜甫比。
仅从语言上说,什么样的诗算好诗呢?刘熙载在《艺概》里说:“常语易,奇语难,此诗之初关也。奇语易,常语难,此诗之重关也。“这句话值得思考。
(《艺概》书影)
写平常语容易,写奇崛之语困难,这是诗的第一个关口,一般初学写诗的人,总觉得自己写不出自己想要的奇妙句子,因此需要搜肠刮肚,把自己能想出来的词汇,能用上的典故全堆到诗里去,于是,精挑细选的词汇不一定合适,挖空心思找来的典故不一定切题,于是反而害了诗意,这是第一层难关,就是会用“奇语”,要过这个关口,需要大量的阅读积累和大量的生活积累,最终达到各种奇妙的词汇信手拈来,各种切题的典故恰当而准确,就是我们说的过了语言关。这第一层关口如果未过,写出来的诗像中学生作文,乍一看花团锦簇,细一品索然无味;
杜甫潜心雕琢过,他“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因此他的诗好。韩愈、贾岛他们也潜心雕琢,“推敲”的故事广为人知。因此他们的诗也好。都是好诗,但杜甫的诗更好,因为他更有生活。他是一个用生命写诗的人,诗里弥漫的是真情。韩、贾的诗不如杜甫,差在真情,稍稍有点“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语言很精彩,感情层面,差点意思,但他们的诗虽不尽善尽美,但第一关肯定是过了。
过了第一关,又需要过第二关,就是把奇崛的词汇去掉,把生涩的典故去掉,只用平常词言,诗却仍然能诗意盎然,诗味隽永。如果过了这一关,就类似好作家写的文章,我们读沈从文、汪曾祺的散文,你找不到多少奇丽的词汇,但却觉得美,有意思,耐读。
(白居易小像)
杜甫用大白话写诗,他的《杜鹃》诗“西川有杜鹃,东川无杜鹃”基本就是大白话,但全诗堆积下来,我们体会到的是“浓得化不开”的哀愁。白居易更不用说,他说“卖炭翁,伐薪烧炭南山中”,基本也是大白话,但全诗堆积下来,就是“宫市”的可憎、百姓的苦难。白居易是真正把追求平常语当成自己的诗歌生命来保护的,据说他写了诗,就去找没文化的老婆婆,诗是不是达到了发表的水平,以老婆婆能否听懂为标准。
同样,他们的诗都是好诗,但还是杜甫的诗更好,因为他的痛苦更切肤,他本人就是诗里的那个感人的意象。白居易的诗不如杜甫,是因为他是一个旁观的人,他跟诗里的人隔了一层,他虽然也“江州司马青衫湿”,但毕竟他不是那个琵琶女,他站在局外,他还能“添酒回灯重开宴”,老白有钱,他有经济能力站在局外,老杜不行,但老杜的诗好,老白就差点意思。
(江州司马青衫湿)
白居易也有站在局内的诗,我们今天就读一首他站在“局内”的诗,这首诗的标题差不多跟诗一样长,标题有五十字,这是首七言律诗,要知道,七律全诗是五十六个字。标题似乎不是标题了,但我却觉得这样挺好,讲得够清楚。
诗的标题是《自河南经乱,关内阻饥,兄弟离散,各在一处,因望月有感,聊书所怀,寄上浮梁大兄,於潜七兄,乌江十五兄,兼示符离及下邽弟妹》,有人把这首诗的标题改为《望月有感》,我觉得不好,失去了很多东西。这首诗的全诗如下:
(诗意图)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
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
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要读懂这首诗,需要了解大唐的国情与白居易当时的境况:
诗标题里的“河南经乱”,指的是公元799年的宣武军(河南开封)之乱和彰义军(河南汝南)之乱。在这一年,宣武军节度使董晋死了(之前韩愈就在董晋手下任职,董晋死时,韩愈离开为其送葬),董晋的部下举兵作乱,紧接着是彰义军节度使吴少诚举兵作乱(这种情况很正常,朝廷要收权,利益既得者当然不乐意),唐朝廷派遣十六路兵马去平叛,这次平叛战争规模较大,时间也较长,河南一带成为战乱的中心。这一乱,直接关联的就是漕运受阻,粮食运不到关内(就是现在的陕西省中部、北部及甘肃部分地区),恰好这一年关内又发生了严重旱灾,因此白居易写“阻饥”,既阻且饥。
(符离的白居易草堂)
也就是在799年这一年,白居易参加乡试,800年春在长安考中进士,“十七人中最少年”的得意之后,就是东归省亲,暮春到浮梁,九月到符离。所谓的“浮梁大兄”,指的是白居易的长兄白幼文,此时任饶州浮梁(今属江西景德镇)任主簿;“於潜七兄”指的是白居易叔父白季康的长子,这时在於潜(今浙江临安县)任县尉;“乌江十五兄”指的是白居易的从兄白逸,这时在乌江(今安徽和县)任主簿;符离在现在的安徽宿县境内,白居易的父亲在彭城(今江苏徐州)作官多年,就把家安置在符离(白居易的童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下邽指的是现在的陕西省渭南县,白氏祖居曾在此。你看,一家亲人,散居在五处,世难又不好,怎不揪心。
(十七人中最少年)
时难年荒世业空,弟兄羁旅各西东。田园寥落干戈后,骨肉流离道路中。这时的白居易还没有形成“大白话”写诗的风格,他还拽词,说“时难年荒”,说“羁旅”,说“寥落,说”流离“,要是再过几年,他肯定就不这样写了,但这些词汇并没有问题,现实情况如此,国家不太平,确实“时难”,京城确实“年荒”,一家亲人,分散五地,东到浙江,西到陕西。可不就是各西东。河南在战乱之中,亲人骨肉四下流离,这是境况描写,想必白居易从长安归来,一路亲眼所见,新科进士的欢乐早已烟消云散了。身在符离,孤身一人,形影相吊,已知世事艰难。
(千里孤雁)
吊影分为千里雁,辞根散作九秋蓬。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诗人身在符离,孤身一人,形影相吊,他当然会想及远在各地的兄弟们,他们远隔千里,各自孤身一人,都像是离群的孤雁,辞根指草木离开根部,这里指兄弟们各自背井离乡,大家又像是断了根的蓬草,在深秋的风里四散飘零,生命浑然不能做主。诗人自然会遥想当年,兄弟们在一起欢快时光一去不复返了,这怎不让人哀伤。他又回到当下,此时此刻,兄弟们一定都抬头在看着天上的的明月吧,也一定会想到远方的亲人,一定会伤心而流下眼泪吧。此时此刻,虽然兄弟们分隔五地,思乡思亲的心情应当是相同的吧!我想,写这句诗时,他该是黯然垂泪了吧。
这首诗也用一些书面用词,但基本上是平易、浅近的。表达的也是再平常不过的思亲之情。最重要的是白居易把自己放在诗里,他这次站在了局内,站在局内,不管是常语还是奇语,诗意上都好得多,因此,这首诗是白居易少有的“动真情”的诗(那些字面上的泪啊什么的诗不算动真情),这一首比他的很多讲普世大道理的诗要好。
(白居易墓)
其实,白居易的高明之处在于,他写大白话,却能保留“诗味”,到底没有把诗变成打油诗,他的诗是有余味,耐人咀嚼,引人感动。用能让老太婆听得懂的白话,又具诗味,就凭这一点,他当然是诗歌语言大师,他是真正过了上面说的“奇语”、“常语”两大难关的诗人,盖棺论定的“诗魔”和“诗王”之名是名副其实的,要不然,“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样的句子怎会长期流传。有些普世的道理当然也是打动人的,虽然“隔”了一层,但在某个特定时刻,也会感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