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蒙:文学留住青春,我们永远不老
Late Autumn 音乐: Eddie - New Horizons LP
我们说一说文学与青春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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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文学是对时光的一种挽留,文学就是要让你的青春不老。
青春是美好的,青春有各种各样的经验、趣味、快乐、幻想,但是青春是会过去的呀,黄金年华也许十年,也许更短,慢慢地过去了。我们最青春、最美好、最敏锐的时代的种种经验,怎么样把它保留下来呢?
文学是个好东西,文学让你一下子就把很多最美好的东西挽留下来了。
譬如说《红楼梦》。
《红楼梦》是一部很悲哀的小说,因为它写了一个家族的毁灭。用鲁迅的话来说,《红楼梦》的特色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但是《红楼梦》里头又毕竟有那么多可爱的青年,尤其是少女。她们永远年轻。
由于《红楼梦》的存在,林黛玉永远是那么一个少女,她犀利、有灵性,才能卓越于他人,诗歌各个方面的创作也比别人来得高级。
薛宝钗也是可爱的人,她的教养、风度、节奏,各个方面处理妥当的那种智慧,我们也是永远不会忘记的。
史湘云更甭说了,喝醉了躺在石头上,满身都是落花,是永远的青春。
你看《红楼梦》,看芦雪亭联诗,就是“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的时候,仍然充满着青春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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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个话题:文学的世界为现实的世界做了命名和修辞、虚构与畅想、涂染与激活。
文学首先给人的印象是什么?是对人生、对世界的命名。我八岁的时候,看了我这一辈子的第一本书《小学生模范作文选》。它的第一篇文章叫《秋叶》,里边说皎洁的月儿升起在天空,我非常感动,就是因为“皎洁”这两个字。因为那时候我看着月亮也很亮,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它,原来月亮的亮叫皎洁。从此月亮对于我就有了一个新的含义——皎洁。
命名是什么?命名就是使世界人化,就是用人的本质的特点去理解这个世界,使世界不再陌生。
我们不但命名了,我们还要修辞,就是我们对于任何一个事物、一个词,都要加以修饰,都要有更美的理解。
中国对文学曾经有一个非正式的,甚至还比较谦虚的、带着玩笑性的说法,说文学就是风花雪月。因为文学里要谈到风,“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这是风;还有花,“春花秋月何时了”;雪,“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月,“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所以正是通过语言和文字,通过文学使我们对生活的理解不一样了。
尤其是爱情,爱情之所以是爱情,之所以是美好的,和文学的修辞有密切的关系。
我看《阿Q正传》的时候,最替阿Q叹息的就是他向吴妈求爱失败了,因为他不懂得命名,也不懂得修辞。他在一个夏天的晚上忽然给吴妈跪下来,说“吴妈,我和你困觉”。这样的话就不是爱情了,这成了什么呢?这就成了“性骚扰”。
如果有了文学,如果阿Q会背普希金的诗,尤其是背徐志摩的诗“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性质完全变过来了,阿Q的命运也就改变了。
03
第三个话题,在文学中的青春与革命。
我常常说,对于青年人来说,有两件事最能够打动他的心,第一件事是爱情;第二件事就是改革。在文学里到处都表现了这种革命的浪潮。
首先我们会想到巴金的《家》《春》《秋》,在巴金的《家》《春》《秋》里边,他批评鞭挞了中国的旧封建社会,尤其是在婚姻、爱情上的那种专制主义。那种蛮不讲理、那种对青春的压迫与扼杀本身就是一个革命的元素,在那点燃。
除了巴金的《家》《春》《秋》以外,我们提到青春不能不提到杨沫的《青春之歌》。《青春之歌》的主人公是林道静,她由于抗婚、由于不接受封建家长给她定的婚姻,跑了出来。
被逮捕后,她在监狱里头碰到了共产党人,受到了很大的教育,终于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她的这个生活的模式在中国来说,可以说是很有代表性的,也是很有意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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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下面一个话题是讲青春的写作。就是从创作来说,有很多青年人也创造了纪录,也创作了实绩,也给人很多的鼓舞。
比如说王勃,王勃是带有神童性质的,关于他最有名的作品《滕王阁序》,历史上有十二岁说,就是他十二岁写的《滕王阁序》。
《滕王阁序》写得实在是太好了,他那种对生活的修辞和命名达到了惊人的高度。譬如说“落霞与孤鹜齐飞”,彩霞慢慢地暗淡下去了,还有一个大鸟正在彩霞边上飞着,好像彩霞和它一块儿飞一样。
“秋水共长天一色”,秋水为什么共长天一色呢?因为水太干净了,天的颜色、水的颜色都变成一样的了。
“渔舟唱晚,响穷彭蠡之滨。”彭蠡是一个地名,是一个湖,有人说它就是后来的鄱阳湖。渔船到了晚上了,快收工了,在那唱着歌,或者是吹着笛子。
他把鄱阳湖的湖滨写得又虚又实又美,在他的心目中有一个真善美的文学世界。
外国的这种低龄写作、少年写作、青春写作的事例也非常多。譬如说当年苏联最红的作家,也是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肖洛霍夫。肖洛霍夫十六岁开始写的《静静的顿河》,他是真正的天才。
年轻人要拿起笔来、要写作,年轻,生活经验上可能欠缺,但是那种精气神上、那种敏锐上、那种多情上,有许多对文学有利的条件。而且你如果愿意投身于写作,你应该永远保持青春的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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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最后了,我又想起了一个经验。有一年我在河南开封清明上河园的晚会上,听到合唱曲以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为歌词:“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在那样的场合,想起历史上有过的繁荣与美好,感动得热泪盈眶。
我曾说,哪怕仅仅是为了欣赏这首词,我要祖祖辈辈、世世代代做中国人。
还有一次,那是一九九三年,我在美国纽约做一个讲话。讲完了以后,有一个美国人就问我说,为什么中国人这么爱国呢?
我当时就尽量用一种比较轻松的答法,我说第一,因为中国人喜欢吃中餐,他们有中国腹;第二,中国人都喜欢中国的诗词,他们有中国心。所以中国人的爱国是心腹之爱,是心腹之恋,中国的文学表达的是中国的心腹、中国的灵魂,表达的是历史的光辉、时代的际遇。
我们不可能离开文学,画画也好,唱歌也好,做别的事儿也好,让我们共同爱文学。
拿起笔来写我们的时代、我们的生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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