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秤

我被浓黑、粘稠、腥臭、厚沉的冤枉覆盖着,从头到脚,如同覆了重重一层膜,无法自由呼吸,无法看清世界,无法发出声音。

1

也许人人心中都有一把秤,有的在秤上放着物质贫富,富者高高翘起秤杆,穷人不值一提;有的放着精神高低,品质高尚者得以尊重,品质低劣者遭到唾弃。心中放着怎样的秤,决定了你会成为怎样的人,如何看待世事,如何对待他人。
    年少的我在这杆秤上似乎无足轻重。我和七八个小孩子一道,去邻居家和同龄的小伙伴玩耍。正准备各自回家时,邻居家的女主人忽然尖叫起来:“谁偷了我们家两元钱?”在那时,两元钱不是一笔小的数目。别说两元,倘若小孩子过年能得个一毛两毛钱的压岁钱,都是我们艳羡的“富人”。现在,人家家里一下子丢了两元钱,那还不闹个天翻地覆?
    我很快发现事态不对,明明是他们家丢了钱,为何男女主人四只眼睛,齐齐盯牢我呢?女主人索性瞪着我明说:“你把钱拿出来,偷人东西要烂手杆!”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为什么要怀疑我?难道一个早年丧父的孩子,脑门上除了“穷”,还写着一个大大的“偷”字吗?

我没有偷,我承认自己之前和小伙伴偷过果树上的桃子,那是出自饥饿,一时未克制住对食物的渴念。我饿得曾一度全身浮肿,患了“营养不良性水肿病”,饥饿令一个小孩子忘记了害怕,向桃树伸手……

但就因为我偷了桃子,母亲受了桃树主人好大一番羞辱,我答应母亲,从此之后,“偷”这个字,我永远不会再犯。如今,他们为何冤枉我?而且还是金额这么大的一笔钱?
    “我没有偷!”胀红了脸孔,我为自己大声争辩。“哼,哪有贼娃子轻易承认的?”对方女主人愤怒地指着我,她仿佛先行对我进行了审判,认定了我的罪行,不容抵赖。

2

我急得要命,被男女主人围堵住在了屋子里。其余的小伙伴们,出于惊慌一哄而散,没有一个人留下为我作证。我没有偷啊,既没有偷窃的时间,更别提动机了。
    他们强行把我按倒在地,在我身上搜了一遍。我终于忍不住哭起来,这是对于人格的羞辱,哪怕我是一个孩子,也深深懂得这一点,人家说你偷了,你满身是嘴都说不清,便真成了砧板的鱼肉,任人家宰宰割割。
    虽然我出于激愤,拼命扭摆身体,但一个几岁大的孩童,又能有多大的力气去挣脱两个大人的铁手?他们没有从我身上搜出半点“贼赃”,却随即发明了自己一套说辞:说不定你偷偷将两元钱藏到哪里了,等合适的时机再来取。
    他们是将我的智商,想象成那些老谋深算的地主老财了,在地里挖个坑放袁大头,或者在夹墙里塞金银首饰。我浑身长嘴都说不清了!
    我是一路哭着回家的。对方肯放我,并不是宽宏大量,突然发了慈悲心,他们是勒令我回去拿钱的:“让你妈赶紧送两元钱过来,否则我们见你贼娃子一次,打你一次,让你全家人都没脸!”
    母亲得知邻居家里失窃,对方将怀疑视线聚焦到我身上的事,她气得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手中的笤帚疙瘩,先狠狠打我几下,厉声问我到底是不是见钱眼开,偷了人家两元钱?我仰着脖子哭,火辣辣的疼痛算不得什么,若是母亲都不理解我相信我,那我真是委屈死了。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我没有拿人家一分钱!
    我真想青天大老爷能从天而降,真想四方神佛还我一个公道:倘若真的是我偷了拿了,就像邻居女主人说的那样,让我烂手杆!

可惜世上哪有那么多匡扶正义的“包青天”?即使真有黑脸包公的存在,他大概也无暇顾及偏远山村一个幼龄小儿的冤案。
    这个小孩现在身上背负的冤枉如同大山重,如同大海深,他不管说一千次一万次,人家照样怀疑他。不,不是怀疑,对方就是咬死了:你是小偷,你是小偷,除了你,还有谁更有作案的动机呢?
    对方见迟迟没收到两元钱,不但羞辱我,更是欺到我母亲头上来:“你一个寡妇,果真不会教娃儿,看你能教出啥好货来!”
    如果我可以证明自己的清白,愿意做更加极端的事,比如喝农药,比如跳悬崖,比如去投水。以前乡下人常常用“死”来赌咒发誓,以证清白,我现在一点都不怕死,怕的是被深深地冤枉,怕连累一生正直清白的母亲也被人叫做“贼娃子的妈”。

要知道,当日我因为一个桃子,被人家捉住,绑在树上,母亲来领人,受了对方多少委屈,吞咽多少泪水?我对母亲发誓,自己这辈子都和“偷”字绝缘,我许的誓,我发的狠,我说的话,言犹在耳,我宁愿自己被人践踏一千遍一万遍,也不愿母亲再受到一点点伤害。

可现在,对方牢牢地将我抓捏在手心,将我母亲也紧紧握住,我们母子同命,儿子当了嫌疑犯,当妈的就活该是“犯人家属”,人家怎么翻白眼、说冷话、戳母亲脊梁骨,骂她怪她怨她憎她,她都无力去抗辩半分。

3

这天下到底还有没有一个可以让人讲理的地方?我被浓黑、粘稠、腥臭、厚沉的冤枉覆盖着,从头到脚,如同覆了重重一层膜,无法自由呼吸,无法看清世界,无法发出声音。

我睁大眼望过去,仿佛自己被人推入了一片沼泽地,越是拼命挣扎,越是往下陷落。我想我的母亲,那段时间也有着与我相似的感受。
    邻居家开始了无休止的纠缠,他们精力充沛,仿佛随时都会从路旁跳出来,一把抓住我,嚷着让我这个小偷赔偿他们家的损失。我母亲在地里弯腰劳动,邻居家的女人特意到田埂上叉腰站着,大声辱骂她,逼她赶快还钱,在人前刻意伤她的自尊和颜面。
    没有人相信我们,相信我母亲的正直,相信我的清白,邻居们即使谈说起这事来,也不过是一种支支吾吾的态度:“小孩子嘛,手贱。”他们是先入为主将我归入了“贼娃子”的一类,在我身上打下了无法清洗的痕印!

也许,他们自圆其说地想:如果他没有偷钱,为啥人家要一直追着他杜家偿还呢?那肯定是偷了嘛,做人不老实,偷了还不承认。
    于是,我知错不改,罪加一等,愈加地百口莫辩。我母亲真是受够了,她相信自己的儿子有什么用呢?对方是这样不讲理的存在,咬死了逼我家还钱,否则绝不善罢甘休!

为了息事宁人,让这件事不再带给我更大的伤害,母亲含着泪,叹着气,去舀了口粮,卖足两元钱还给邻居。口粮是我们一家人赖以活命的东西,饥年缺一点点口粮,可能就会饿死一个人,断送一条命。

母亲却也管不了这么多了,她是这样善良谦逊的好人,不愿与任何人为敌,所有欺辱到了她这里,她想的都是如何去容忍去吞纳。
    让我最悲愤的,是母亲还了对方两元钱不久,那家小孩子有次对别的小伙伴说漏了嘴,两元钱后来在家中被他妈找到了。是他妈自己放忘了地方,却将泼天的污水倒向我,差点让我没顶窒息。

即使明知我在此事中,受了滔天的冤枉,他们家也装聋作哑,别说将两元钱或者口粮还给我们,连一句出自内疚的“对不起”都没有。

4

我等了四十多年,也没等到他们家一句“对不起”。
    回想当年,当我从小伙伴嘴里,得知事实真相后,也曾有一股热血涌上心头,让我发堵和难受,我真想冲到他们面前,讨还一个公道。
    我心中有太多太多“为什么”,我要的不多,只想请对方亲口说一声“对不起”,是他们的武断和自私,伤害了我的名声,伤害了我的家人。是他们不肯反省,不肯认错,让我不得不背负一个黑锅一个骂名,在乡间路上踽踽独行。

但我在母亲的劝解下,渐渐明白了一件事:即使我莽撞前去,也讨不了什么公道,更大的可能性,是再一次受到折磨和侮辱,比之前更变本加厉的折磨和侮辱。
    这是一场令人疼痛的领悟,却逼我过早悟出了当年乡间生活的现实真相:穷困扭曲了人格,让人们戴上有色眼镜来看人,你若稍稍家庭富裕,或者家长强势,便能得到平等对待和尊敬看重;你若一贫如洗,家长又善良可欺,只配被伤害被侮辱被欺负。
    在邻居心中的秤上,我这个幼年丧父的孩子,就该是地上的泥,活该被人践踏和蹂躏。“穷”便代表了万劫不复,代表了你该为所有坏事兜底,代表了你就算活活受了冤枉也没有开口争辩的机会。

一杆丧失公允的秤,称出了他们对“穷”的万般厌憎、摈弃和恐惧。
    我没有在邻居那儿得到公正平等的对待,得到一句能洗刷我冤屈的“对不起”。但我仍旧要怀着最深沉的谢意,真挚地感谢母亲,当母亲得知我自始至终都是那个清白的好孩子时,她摸着我的头说:“莫管人家,你自己要当个好人。”

从母亲嘴里,永远只会说出这些质朴的话语,但就是这些如同泥土般朴实无华的话语,安顿了一颗孩子小小的受伤的心灵。

是啊,倘若他人心中的秤上,放的就是“以穷富论英雄”的刻板认识,你又如何去影响他改变他?也许最后能做的,只是我自己要加倍努力,努力让自己的心上,不要放这样有失公正的一把“坏秤”。
    当年的我,曾在人家的秤上,贱如草芥,轻如尘灰。我发誓,绝不让自己悲惨的命运,再来一次轮回,用一杆不公平的坏秤,去称人间轻重,妄定是非恩怨。从此,我内心的秤上,放的就是公平,是正义,是良知。
    生而为人,每个人其实都应该被平等地对待,人格都理应受到尊重,可恨那些扭曲的人心之秤,竟称出了三六九等,称出了不平等不公正。

回望我的小半生,从事记者生涯也好,在商海白手起家也好,我始终以公平的目光看待每个人。不管你是高高在上的商贾巨子,还是卑微如草的平头百姓,不管你是光环缠身的社会名流,还是弱小如蚁的普通人,每个人在我心中的秤上,只要有着向善的品质,就都有着值得尊重的分量,我绝不因为所谓的财富、地位、阶层而划分他们,轻视他们,偏了正义,失了公允,误了本心。

END

乐莫乐兮与君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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