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坚:古典与自然之三:日
作者:王力坚
今儿咱来赏赏日。慢着,只听说过“赏月”,没听说过“赏日”的。可不是?月朗风清,一樽好酒,“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李白《对月独酌》)“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苏轼《水调歌头》)便都是赏月“赏”出来的佳作。从现实中看,皎洁的月亮,其光柔和,人们大可昂首遥观、百般柔情地细细赏视,再伴以疏落星斗,徐徐晚风,多写意的环境气氛!至于“日”呢,那个表面温度6000℃的炽热球体,谁敢直视?谁又能在热辣辣的阳光普照下“赏日”?故而,历来人们只说“赏月”不说“赏日”了。但是,如果将这“日”从现实中download到文学作品中,又未必不能“赏”啊?于是,咱便又可以从而容之地在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中“赏”起日来了。
且看:“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白居易《忆江南》)“皓天舒白日,灵景耀神州。”(左思《咏史》其五)“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王之涣《鹳鹊楼》)白词说的是初升朝阳,左诗说的是晴空艳阳,王诗说的是依山夕阳,无论何种状态,都蛮有美感,值得读者百般玩赏品味。但古人写日,有个特点,便是“正”少“斜”多,即写朝阳夕阳的多,写正午当空的烈日的少。其原因,我想大概可从两方面揣摩:从创作情境方面看,烈日当空,溽热难当,自然少了许多情趣,哪里还有作诗填词的雅兴?从艺术效果方面看,朝阳夕阳显然比烈日更具美感,李绅《悯农》的“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以及《水浒传》“智取生辰纲”中白日鼠白胜唱的“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稻禾半枯焦”,更多体现的是社会学甚至政治学意义,艺术美感确实较为淡薄。
朝阳与夕阳相比,夕阳又更为古人所喜爱。其原因很有可能跟古人“以悲为美”的心理有关。先秦人已有“尚悲”的倾向(从《诗经》、《楚辞》可见),至汉末,“以悲为美”便成为普遍的思维定势与审美规范。朝阳多给人予朝气、活力与希望,从上引白词便可见;而夕阳则多给人予凄凉、沮丧和失落之感,像上引王之涣诗那样在落日中仍显激昂情怀的现象并不多见,多见的是如李商隐《乐游原》诗中“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喟叹。
也就是说,人们往往是目睹黄昏夕阳景色,油然生发种种感慨,具体来说,大体有如下几种情形:
一,男女情思。古代游子思妇们就特别善用夕阳(斜阳、落日)来抒发他们的情思,如南朝民歌《西洲曲》:“鸿飞满西洲,望郎上西楼;楼高望不见,尽日栏杆头。”范仲淹《苏幕遮》:“山映斜阳天接水,芳草无情,更在斜阳外。”秦观《满庭芳》:“斜阳外,寒鸦数点,流水绕孤村。”莫不是借助夕阳来映衬、烘托、渲染男女相思不相见的伤感情思。
写男女情思的高手柳永,在其《八声甘州》中所运用的一组夕阳镜头却别具意味:“霜风凄紧,关河冷落,残照当楼。”萧瑟凄寒中尤显几分苍莽浑沦的气象。“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道尽了天涯游子的无限辛酸。
二,壮士情怀。古代以国家民族大业为己任的文人,也常以夕阳意象抒写壮士情怀,如王维的“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使至塞上》),范仲淹的“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渔家傲》),便都是以苍茫沈郁的夕阳意象,烘托他们投笔从戎以及将士卫国戍边的情怀。
辛弃疾的“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水龙吟》),以及“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摸鱼儿》),便都是将他报国无门失意孤独的悲愤,融汇于凄清萧瑟的斜阳景色中。宋遗民汪元亮的“夕阳一片寒鸦外,目断东西四百州”(《湖州歌》其二),则在夕阳寒鸦的衰败景象中,显现了他沉痛的亡国哀愁。
三,发思古之幽情。夕阳跟思古关系甚为密切,“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三国演义》开篇词(明·杨慎《临江仙》)正说明了这一关系。王安石的《桂枝香·金陵怀古》就用“征帆去棹残阳里,背西风酒旗斜矗”为现实背景,感喟“六朝旧事随流水,但寒烟衰草凝绿”的物是人非。
周邦彦的《西河·金陵怀古》则巧妙运用拟人手法,将夕阳与兴亡联系起来:“燕子不知何世,入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李白的《忆秦娥》更见大家手笔,在同一首词中,上阕以月写思妇,下阕却以夕阳写怀古,词末“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八字,展现了一个气象浑然、辽阔、苍莽的意境,其凝重深邃的历史沧桑感力透纸背。难怪王国维《人间词话》极力推崇:“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
【作者简介】王力坚,原籍广西博白,国籍新加坡,文革中有多年知青经历。广州暨南大学学士与硕士,新加坡国立大学博士,任教于新加坡国立大学中文系逾10年,现为台湾中央大学中文系暨历史研究所特聘教授。曾任台湾中央大学中文系系主任、台湾元智大学中语系兼任教授,以及加拿大温哥华英属哥伦比亚大学、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与广西大学访问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