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作文》专栏:“管窥语文”(一)《新花每作故人看》
开栏的话:
《管锥编》是钱锺书的古文笔记体著作,贯通文、史、哲等领域,堪称“国学大典”,高中生阅读起来有一定的困难。本报特邀江西省大余中学高级教师程秀全解读《管锥编》,“随钱锺书一道与古人对话”,轻松读国家。
“新花故人”
——“花之落而复开”与“人生之去不再来”
(一)
朱自清《匆匆》:
燕子去了,有再来的时候;杨柳枯了,有再青的时候;桃花谢了,有再开的时候。但是,聪明的,你告诉我,我们的日子为什么一去不复返呢?
文章以“燕子”去而复来,“杨柳”枯而复青,“桃花”谢而再发来反衬“我们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在时间流逝中,人竟不如燕子、杨柳、桃花,惆怅之情溢满全文,忧伤之情挥之不去。
由“燕子”“杨柳”“桃花”三个意象组成的排比句,语言清新、流转,以其淡淡的忧伤,给读者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而如果我们细加考查,加以溯源,会发现,这种情调与情感,它源自于中国古典诗词。
(二)
沈炯《幽庭赋》曰:“故年花落今复新,新年一故成故人。”去年的花落了,但今年照样开放,然而人的青春光阴一去却不复返了。这两句,以花之“落而复开”比照人之青春“去而不来”,清新自然,语调流转,遂成传统、模仿者颇多。
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今年的花与去年的花“相似”,而“人”却“不同”。
宋舒亶《一落索》曰:“只应花好似年年,花不似人憔悴。”时间流逝花却依然如旧,人却在时光中变得“憔悴”了!
黄清老《樵水集·行路难》曰:“去年红花今日开,昨日红颜今日老。”
陆游原妻唐婉《钗头凤》说:“花依旧,人空瘦,泪痕红浥绞绡透。”
明唐寅《花下酌酒歌》曰:“花前人是去年身,今年人比去年老。”
这些诗都是因时光流逝,人的青春一去不回而叹惋,而引以为对比的是花之今落而明春复得依旧开放。岁月无情人老去,不如山花年年开。
(三)
“花之落而复开”与“人生之去不再来”,模仿一多,遂成窠臼套板,然而,也有旧曲翻新,注入新意,令人耳目一新的。
岑参《丁蜀旅舍春叹》曰:“春与人相乖,柳青头转白。”此处变花为柳,且扣住柳“青”与头“白”这两个细节,让之形成对比,让感慨更为凝重。
李商隐《忆梅》:“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寒梅”为何“堪恨”?因为随时间过去,它再度开放的花,还似去年!诗中没有说人,然从“最堪恨”三字,可知言外为人不再是去年的人!言外有意,含蓄蕴籍,耐人寻味,在前面数句基础上进了一步。
王世贞《临江仙》词曰:“我笑残花花笑我,此时憔悴休争。来年春到便分明,五原无限绿,难染须千茎。”自来惜花叹己以悲哀出之,此处却用游戏笔墨。花憔悴人亦憔悴,然花落有再开的时候,人头发白了却无再绿的时候——“五原无限绿,难染须千茎”,“须”为什么颜色?作者未言,而读者自然明白。凄凉慨叹以游戏笔墨出之,从旧套中脱颖而出,思致新颖。
(四)
花相似,人老去,此种感慨,中西方一致。
十六世纪法国诗云:“岁岁春回,去冬黄落之树重绿,而人则一死无复生之期,呜呼!”
十七世纪意大利诗云:“花娇划,物色与年俱新,而人一死不重生,积衰不复少!”
这两句,可作中国诗文的白话解析。
(五)
新花对故人,这一反衬手法在中国古典诗词中反复运用,在西言亦为贴心之言,已然成为传统。朱自清先生在白话文字中,融入传统意象,贯注人生感悟,妙笔一点,便写出经典文字。这一创造性的点化运用,似乎向我们预示,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需要我们现代人去学习,去吸取,去运用,在传统学习中加以创新发展。
(《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二三四 全陈文卷一四》)
附原文:
沈炯《幽庭赋》:“长谣曰:‘故年花落今复新,新年一故成故人。”按机调流转,实开唐刘希夷《代悲白头翁》:“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宋舒直《一落索》:“只应花好似年年,花不似人憔悴”、《元诗选》二集黄清老《樵水集 行路难》:“去年红花今日开,昨日红颜今日老”,明唐寅《六如居士全集》卷一《花下酌酒歌》:“花前人是去年身,去年人比今年老”等。窠臼易成,几同印板;如岑参《西蜀旅舍春叹》:“春与人相乖,柳青头转白”,孟郊《杂怨》:“树有百度花,人无一定颜,花送人老尽,人悲花自开”等,风格虽较凝重,而旨归不异。若李商隐《忆梅》:“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人之非去年人,即在言外,含蓄耐味;司空图《力疾山下吴村看杏花》之九:“近来桃李半烧枯,归卧乡园只老夫。莫算明年人在否,不知花得更开无”,乱世物命危浅,与人命一概;王安石《新花》:“流芳不须臾,吾亦岂久长,新花与故吾,已矣付两忘”,善自解慰,作齐物之论;王世贞《临江仙》:“我笑残花花笑我,此时憔悴休争。来年春到便分明,五原无限绿,难染须千茎”,凄慨而出以谐戏;皆可谓破体跳出者。《世说·言语》记桓温抚柳而叹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则更进一解矣。欧阳修《渔家傲》:“料得明年秋色在,香可爱,其如镜里花颜改”;易春花为秋花,尚未足于旧解出新意也。西诗中亦有套语如十六世纪法国诗云:“岁岁春回,去冬黄落之树重绿,而人则一死无复生之期,呜呼!”十七世纪意大利诗云:“花娇草蓓,物色与年俱新,而人一死不重生、积衰不复少!”当世一意大利诗人则叹天工无量世来,岁岁使大地万物昭苏,亦既劳止,倦勤而强勉尔;地老天荒,别具怀抱,一去陈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