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员作品展示】梅芷篱·腊梅是穷人的骨气
腊梅是穷人的骨气
梅芷篱
母亲最喜欢的植物,是腊梅。她说腊梅是穷人的骨气,看着它,再苦的日子也有了盼头。
腊梅是树里的美人,花里的君子,有树的苍劲,花的轻柔,一根枝丫插在土里也能活成一棵树,随遇而安。
故乡的老屋门前有一棵腊梅,已有四十多年光景,是母亲嫁给父亲那年栽的。母亲常说人若能活出腊梅的样子来,任何苦与难都能受得。
一身对襟蓝衫,一双大红绣花鞋,几支盛开的腊梅握在手,母亲便跟着父亲走进一贫如洗的家。“大跃进”与“三年自然灾害”的浩劫之后,安然活下来已是万幸,母亲断然不敢奢望高头大马或八抬大轿来迎亲,随手折来的腊梅是唯一嫁妆,梅香浮动,它一路伴着母亲走进父亲的世界。
母亲的青葱岁月一直与清贫为伴,嫁作他人妇,不过是又多接手了一个家庭的困顿。接踵而至的“农业学大寨”浪潮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庄稼人饿着肚子唱赞歌,学习了先进的大寨,终日劳苦的他们依旧一穷二白。作为当家长媳,一家上上下下十几口人的吃穿成了母亲责无旁贷的重任。一切所得归大队共有的集体,公社的供给杯水车薪,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母亲终究不是三头六臂的神人,面对一双双渴望填饱肚子的眼,她彻夜难眠。但母亲不惧怕任何困顿,她说人是这世上最灵的物种,只要有手有脚有脑子就饿不死,活下去才能过上好日子。
生产队里的男人们干的活拿的是大工分,瘦小的母亲便要求编进壮年劳力的队伍,犁地耙田的活计,许多男人干起来都觉吃力,母亲却从不喊累。人们还在睡梦中的清晨,母亲早已忙碌在田间地头,四处找寻可以食用的野菜草根。日落歇息夜幕降临,母亲独自在河边浆洗一大家子人的脏衣臭袜。身怀有孕快临盆时,她的裹腿上依然是泥一把汗一把。每日母亲把全家人的饭菜端上桌自己却默默走开,告诉家人她吃过了,事实上母亲没吃过一顿白米饭,为了多省下些粮食,背着家人她一直拿没加油盐煮熟的糠麦麸和野菜充饥。
那年冬天,大姐冬香呱呱落地,据说当时腊梅花开正盛,门前屋后弥散着阵阵清香,得梅香得爱女,清苦的日子,母亲却倍感幸福。
腊梅喜寒,愈是冷峻的日子,愈发生机盎然。母亲想是受了腊梅影响,冬日里也是斗志昂扬。天寒地冻的日子,母亲的身影在干涸的稻田,捡拾秋收时遗落的稻穗,在沉寂的棉花地,抠剥干枯棉花杆上腐烂漏网的棉桃,在萧瑟的树林里,撇断散落树下的枯枝,捆扎绕成一个一个柴把,再像搬家的蚂蚁一样,一垛一垛扛回家。这些都是公社案里不屑于记录的废品,母亲却有将它们点石成金的本领,从此不用眼巴巴地盼着公社给的周济,家人也不再挨饿受冻。
家里的日子渐过渐好,母亲受的苦却并未到头。男尊女卑的时代,若没为夫家添个男丁,族人面前都是抬不起头来的。又是一冬寒风瑟瑟时,母亲在生下第三个女儿时遭遇家族前所未有的冷遇,他们更是在未征得母亲同意下,商量着将尚在襁褓的三姐送人抚养。寒风冷彻肌骨,百花已然凋残,门前的腊梅却傲然开满枝头,馨香如故。冰天雪地里,母亲像疯了一般,死死拖住抱走孩子的人,跪地哭喊求救,以死相逼。冷风中流下的泪已成冰,怀里的小人儿如初开的梅花瓣儿怯怯懦懦,母亲安抚着受惊的她说:纵然拼尽力气,我也要将你留在身边,哪怕我饿死,我也定要将你养大成人。从此三姐小梅成了母亲寸步不离守护的宝,她也一直如母亲般爱极了门前的腊梅。
流年似水,弹指间腊梅枝已成树,我们长大成人,而母亲却一点一点老去。每年腊梅逢期,姊妹几人便会不约而同地陪母亲回老屋看第一朵腊梅花开,这是寒冬腊月里最幸福的事。
几十年来,纵然寒风禀冽,冰雪阻隔,老屋的腊梅开了落,落了开,不见一丝岁月的苍凉。落落疏影依然苍古清秀,暗香飘散如昔轻轻袅袅,惊愕一春又一春,沉醉一个又一个故居的寒冬。花开千古,人终不敌流年,腊梅依旧飘香,母亲却再不能与我们一同送走最后一朵落花。像腊梅一般落地生根,苦寒来香,这是母亲为儿女用生命撰写的训诰。
腊梅孤芳自傲,铁骨铮铮,折服世间芸芸众生,然它之于生命随遇而安的豁达岂不更可贵。一世沧桑几度凄凉,母亲并不曾自艾自怜,她之与命运的不卑不亢岂不像腊梅之与严寒,淡然倾世无双。人的生命纵有尽头,揽一寸疏影暗香浅淡无欲的时光也该无憾。
【注】梅芷篱,金手指美文写作培训班终身学员。此文发表于《自学考试报》2017年8月25日(124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