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之中我也有几天不说谎……”林少华

作者:林少华 日期:2021-08-19

林少华

  上次讲了致辞:村上的致辞、我的致辞。无须说,致辞是讲演的一种。那么这次索性就讲演约略展开一下。

  一如空中不光有雾霾,还有星星;生活也不光有郁闷,还有欢爽。这不,北京一家出版社居然看中了我到处忽悠用的讲稿,坚决要给我出个集子,美其名曰“文学课”。是啊,讲演也好,讲座也好,讲学也好,或者忽悠也罢,反正都是要讲。三尺讲台,三寸之舌,三秋桂子,三九雪花,地无分南北,季无分冬夏,一路摇唇鼓舌。蓦然回神,竟然可以出集子了,何其爽哉快哉!

  我大约从2005年开始应邀去校外讲点什么,2011年以后讲的场次明显增多。十几年讲下来,二三百场还是有的。讲过的学校,包括北大、清华在内,至少可数出一百所。无须说,除极少数过目成诵口若悬河的天才演说家,一般人总要准备讲稿或列个提纲。具体到我身上,大体都只有讲稿而没有提纲。而且是相当详尽的讲稿。即使一两分钟的开场白,我也非写下来不可,甚至每个字、每个词都不肯轻易放过。比如向邀我来的东道主表示谢意,是说“非常感谢”好呢,还是说“十分感谢、十二分感谢、万分感谢”抑或“衷心感谢、由衷感谢”好呢,我都不敢马虎。每每为此宁愿谢绝东道主的酒宴或工作餐,把自己关在酒店房间里反复推敲。倘久久举棋不定,便自嘲困兽犹斗;若倏尔拍板,就不由得顾盼自雄,颇有曹孟德横槊赋诗的豪情盛慨。

  认真?自傲?二者都不能完全否认,却又源于同一心理:自卑。我是乡下人出身,虽然关东、广东、山东闯荡了大半生,京津沪穗等大城市也不知去了多少次,有的不知住了多少年,但对于“城”总还是多少心存疏离兼敬畏之感。一如当农民的弟弟每次进城(县城)总要特意换一身穿戴,我登台演讲之前总要字斟句酌——之于我,此即穿戴。于是造成“认真”。自卑心理的另一种效应,就是反过来催生了自傲:得弄得好点儿,别让城里人小瞧咱!表现于开场白,就要求自己不讲人云亦云、千篇一律的套话,而力争别出心裁、别具一格。如此年长日久,就有了一个信念:哪怕再是寻常套话,也可以捣鼓出不寻常的修辞以至诗意。进而认同这样一种说法:有一个好的开场白,演讲就成功了一半。

  实际上也好像成功了一半。会场漫说座无虚席,甚至站无虚地,有时竟站到了门外,好几个男生吊到窗外护栏上也不止一次。

  那么成功的另一半靠什么呢?很多时候是靠修辞。也许你问重要的难道不是思想性、学术性吗?那当然重要。正因为重要,所以任何人都不会忽略。而任何人都不会忽略的东西,专门强调一遍又有多大意思呢?据我耳闻目睹,为数不少的演讲者往往忽略修辞,尤其忽略开场白的修辞,从而张口来一句“大家下午好,今天很高兴来这里和同学们见面交流……”这倒也罢了,遗憾的是,进入正题后也大多忽略修辞,文体意识淡薄。以致听的人很快松懈下来,或低头看手机心无旁骛,或借故去卫生间溜之乎也。结果,本来极好的观点或见解也成了悬在空中的干巴巴的话茬儿,殊为可惜。那又有什么办法呢?又能怪谁呢?

  怪修辞!是的,“太阳底下无新事”,世界上并没那么多观念、理念、概念天天升级换代,但其表达方式则可以瞬间花样翻新绝尘而去,存在无数可能性。比如“笑”,作为概念不可能多得数不胜数,而关于笑的修辞则完全可以因人而异,异彩纷呈。且以中外两位当代作家为例,王小波说笑得好比“大饭店门口的旋转门”,村上春树说笑得俨然“出故障的电冰箱”。喏,笑得突破常规吧?出人意表,少顷悠然心会。妙!村上春树说他为文有个不让读者睡过去的诀窍。比如说失眠,若说“对于我,睡不着的夜晚是很少见的”,读者读了势必无动于衷,睡着者也未必少见;而若借用钱德勒的比喻,说“失眠的夜晚和肥胖的邮差同样罕见”,那么读者肯定一下子来了精神。

  演讲同样如此,需要修辞艺术,而修辞会带来幽默。记得讲演中讲到孤独的时候,我列举种种孤独状况之后,斗胆以自己为例:“其实世界上最孤独、最最孤独的,莫过于来此演讲之前的一个老男人深更半夜在卫生间里独自对着镜子咔哧咔哧染头发。”话音未落,听众席就笑成一片。有的女生甚至笑出了眼泪——她无疑从中体味出了某种悲凉的人生况味、某种悲壮感。当然也可以来点儿轻松的幽默。例如形容自己应邀到大上海一所985名校时的心情:“心情好极了,好得简直像租来的心情。这可不是说谎哟,借用村上君的说法,一年之中我也有几天不说谎,今天恰好是其中的一天。”而若得意忘形之间超时了,有时就这样表示歉意:“我的广义上的本家林语堂先生说过:绅士的演讲应该如女人的裙子,愈短愈好。不幸我讲长了……”

  总结一下,斟酌再三的开场白是我演讲成功的一半,另一半即上面说的幽默的修辞。

  也许你要说古人云“信言不美,美言不信”。但请别忘了,古人还有一个说法,“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既文且信,“修辞立其诚”,庶几得以两全。亦如诗,“诗以道志”“诗缘情而绮靡”,志、情俱不可废。古代经典诗文,莫不如此。

  最后要交代的是,摇唇鼓舌十几年,讲稿积攒三十余篇,此次结集,打算收录十九篇。十九篇几乎篇篇讲文学。故而书名由责任编辑定为“文学课”。当然不是严格意义上的文学课——不少地方缺乏作为“课”的自洽性和系统性。并且,就范围来说,文学关乎所有事物、所有问题,而我这里明显以自己翻译的村上春树的作品为主,旁及莫言、木心、王小波、史铁生等几位作家。曾随他们出发,几度风云际会。而今悄然归来,依然感慨万千。亦因此故,每篇文末附有何时于何处讲过的记录。是的,人有人的履历,文有文的履历,此即讲稿的“履历”。罗列之间,过目当中,彼时彼地的鲜花、笑脸、掌声,倏然萦回脑际,不禁再次感叹自己曾被那么多人所需求所喜爱,越来越老的我因之不再孤独。又怎么能孤独呢?心间分明浮现十年前南京邮电大学讲演会场一位从南京师大赶来的中文系女生送给我的诗:“没有旗帜/没有金银彩绸/但全世界的帝王/也不会比你富有/你运载着一个王国/运载着花和梦的气球/所有纯美的童心/都是你的港口!”

再啰唆一句,讲演毕竟机会不多,但讲话几乎人人要讲。倘若这篇小稿能给你日后讲话带来一点点启示或类似启示的什么,“林林总总”的目的才算真正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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