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给我小幸福,平凡而逍遥 | 苗连贵
文/ 苗连贵
晚饭后,我便去寻访棋摊。如今棋摊少了,但老旧街巷里仍有,在那灯光树影下。
我不擅弈,却爱观棋。观棋之乐在于悠然地“坐山观虎斗”,既享搏杀乐趣,又无输棋风险。街头棋摊是观棋的绝佳处。入夜,市声喧阗,车水马龙,棋摊下棋,是闹中取静。这里可以抽烟喝茶、摇扇扑蚊,以粗犷“口争”代替文雅“手谈”,街头棋迷都喜欢这个情调。
莫看这小小棋摊,浑如一个古战场:楚河汉界,两军对垒;烽火狼烟,攻城略地;红弃一马,焉知不是鸿门之宴;黑进边卒,兴许布下十面埋伏;汉王斗智,楚霸逞勇;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除了观棋,我还要去老乐头那儿听古。老乐头是当年书场的“票友”,爱讲古,擅说书,常摇着芭蕉扇,抚着鼓凸的罗汉肚,自卖自夸:“里头一楞一楞的,全是书咧。”老乐头屋外围了个小院,瓜棚豆架,晚风送凉,听客盈门。
我自小爱听书。听书比在戏园子看戏还过瘾些,戏里的演员虽然着装勾脸,花团锦簇穿得好看,但旦角出来,“咿咿呀呀”一大段唱,生生把人的瞌睡唱上来。而听书,我从来都精神百倍。说书人说书,不是单讲故事,还带动作,边说边演,尤其他那张善变的脸——慈人善面,凶人恶相,老爷出场趾高气扬,奴才见主胁肩谄笑……都表演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我不喜欢春雨,春雨虽有“润物细无声”的美称,却像杨柳细腰的女人,依依缱绻,柔弱纤细,没有风骨。我也不喜欢秋雨,秋雨是含泪的怨妇,晚秋时分,草木摇落,凄清寒凉,淅淅沥沥促人伤怀。我喜欢夏雨,夏雨阳刚,一如爽快豪气的汉子,大刀阔斧,说干就干,一阵电闪雷鸣,大雨就滂沱了。“倾盆”“瓢泼”“如注”,都是形容夏雨的点睛之笔。
但在江南,入夏之初的雨称梅雨,梅雨比春雨有气势,却也“唰唰唰”总下不完似的。“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约客》)一位叫赵师秀的南宋人,在草青水绿的村舍约人对弈,却因这梅雨直到半夜仍不歇气,约的客人等不来,唯有闲敲棋子、聊看灯花解闷了。棋未下成,梅雨之过,却也成就了一首极具娴静之美的诗,如一幅清新爽目的雨景画。
比赵师秀早100多年的大诗人苏轼,六月天游西湖,舍舟登岸,入望湖楼小酌。忽见远山堆起黑云,霎时漫天泼墨,须臾黑云压城,风飙满楼,眨眼间大雨落下,但见:“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这是近千年前的夏雨。
我见过一场极有声势的夏雨。雨前,风起云涌,饱含水汽的大风在树梢和屋顶狂奔,麻雀惊惶地缩在屋檐下,一只叫不出名的黑鸟却拍着翅膀,快活地“嘎嘎”大叫,随风飞舞。天上,云越积越厚,电走龙蛇,雷声隐隐,天公怒而不发,更令人生畏。在那厚厚的略有几分神秘的云层之上,像有无数仙人来来回回地忙活。“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虎鼓瑟兮鸾回车,仙之人兮列如麻。”(《梦游天姥吟留别》)突然,闪电把黑沉沉的天空划开一道口子,随即一声霹雳,震耳欲聋,那是天崩地裂的响声!顿时千万条水龙直泻而下,“哗哗哗”,平地白雨,天上人间,一幅无比壮阔的水墨画。
老来卜居在一条小河旁。小河是个天然泳场,滩平,水清,河面生风,波光粼粼,见之,亲切感油然而生。下到河里,将身子浇湿,搓摩几把,“哗”一下入水,快感顿时涌向全身。
夏天是洒脱的,生活是庸常的。
夏天给我以小幸福,平凡而逍遥,年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