倚窗听雨 | 老旧的光阴

奶奶的梳妆盒和妈妈的小红木箱子，是我儿时最惦念的旧物。

那梳妆盒从颜色上揣测颇为陈旧，外面的红漆微微掉皮，中间三层小抽屉，里面装着奶奶的陪嫁首饰，她从来不允许孩子们动，说是怕弄坏了。虽然每层小抽屉都没有锁，但我还是不敢轻易乱动，因为放梳妆盒的屋子窗户很小，时常黑乎乎的，有点怕。

后来，奶奶去世了。妈妈说，梳妆盒也一并给奶奶带去了。我问她里面是啥？她说除了木梳、蓖梳，就是盘发网，家里孩子这么多，就是有什么值钱的，早也卖了贴补家用了。

印象中奶奶有个陪嫁银项圈，我给戴丢了，甚为惋惜。

梳妆盒其实有讲究的，旧时家庭条件好的女孩出嫁，娘家都会陪一个梳妆盒，里面有一些首饰之类的东西。奶奶是坐轿嫁过来的，自然有梳妆盒。还有一些人为了给女儿撑面子，借别人梳妆盒陪嫁，回门的时候又给人还回去。当然，村里也有很多嫁过来的老太太，据说骑一头毛驴，连个像样的嫁衣也没有，婆家就给娘家送几斗麦子，算作彩礼。这些话都是那些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们打趣时，说漏嘴的。

我感到很不爽的是借了梳妆盒再还回去，要命，这婚结的闹心。没办法，贫穷年代总得想着法子过下去。

有一年暑假，我们几个女孩喜欢上了《红楼梦》里的妆扮，想着模仿人家梳头，趁着大人不在家偷偷摸摸翻一些东西，看看有什么能用上的。我想起了妈妈的红木箱子，她竟然没有锁，那一刻，我有种“探宝”般的惊喜。打开箱子，有一面镜子，有上海的雪花膏一瓶，有木梳和蓖梳，有红头绳几根，余下的就是新布鞋和鞋垫之类我不感兴趣的。那瓶雪花膏引起我的兴趣，打开闻闻，“哇！真好闻。”似乎膏液不多了，接近瓶底，也没见妈妈用它呀！估计好几年了。我顺手往自己脸上涂抹一点，感觉特别美，整个人仿佛都是香的。那面镜子，从箱子里拿出来照照，对着家里的穿衣镜我可以看到自己的后背，真是太妙了。

此图|百度

一个人陶醉在发现旧物的兴奋里，等重新归放的时候，“啪”的一声，镜子被我不小心掉到了水泥地上，吓惨了。任我怎样修补，还是清晰地有了三道裂纹，于是干脆来个神不知鬼不觉，悄悄放回，但心里始终是忐忑的。约莫两年后的一天，妈妈训斥弟弟时，说打碎了镜子也不承认。弟弟一脸委屈，哭闹着说没有。那时的我，赶紧去认错，妈妈却说我是替弟弟承担责任。这事，不了了之了。

长大后，当我重新提起此事，并且一再承认是自己偷偷翻看妈妈的箱子，打碎了镜子。妈妈却说，她早就猜到是我了，男孩子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只是为了保护我的面子，索性就算了。我才知这一段旧事背后，竟然是无节制的宠溺。

那瓶雪花膏用完后，妈妈放上旧棉絮，倒上墨汁，做成了练毛笔字用的墨盒，被我带到学校用了好几年。当同龄人都用买来的黑色墨盒时，唯有我用的白色雪花膏墨盒，格外引人注目。不过我可不甘心用这个雪花膏瓶墨盒，只希望它快点坏掉，哪里想得到它质量赛过任何一个真正的墨盒。

这雪花膏墨盒，见证了我的一笔一划，成为我年少时光里一段别致的回忆。

前些年打扫卫生，婆婆的旧东西被我翻出来一大堆，从里面发现一沓粮油票，我没见过这稀罕玩意，甚是高兴。女儿不懂啥是粮票，高兴的以为是钱。我把它整理好，夹在软皮本里且当一个时代的纪念保留下来。

这些年，婆婆的“古董级”旧物开始被丢弃，但总有几件摸了又摸，看了又看，舍不得。四十年前的绸缎被面，她用第一个月工资买的，料子不错，拿来给我，我拆了旧被洗洗，换了新棉，给丫头缝一床夏被。虽说旧了，不够鲜艳，但这旧物里流淌的都是老一辈艰苦朴素的品质，旧物中藏着美呀！

挺喜欢这些旧物的，无论它是价值不菲的古董还是大众化的纪念品，亦或是日用物，都是对旧光阴的雕刻，给人以回味，令人遐思。

有时候，一些旧了的东西，像是旧相识一样，不经意间在某个街角偶遇，心中泛起淡淡的冲动。因为那里有旧时光，泛着暗黄色……

整理东西。早些年读过的书，做过的笔记，还有剪报，一一重现。摸上去还是温暖的，一点都不凉。有种旧情人相见的感觉。惊喜、尴尬，或者还有一丝惋惜。时隔多年，再度相逢，别样的滋味。

有些故事，适合搁旧后去品读，其实那才叫故事。染了时光的印痕，分外妖娆。可这故事放在谁身上也不愿意让它旧了再去回忆，最好是恰到好处的遇到，别旧更别老。

都说美人迟暮有些苍凉，但晚年的张充和女士一身绸缎旗袍光彩动人，完美到胭脂鲜翠。那是一种味道。突然想起杜拉斯《情人》里面的句子：相比你年轻的容貌，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原来，旧了，有残缺，才显落拓之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