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卡羲《漫长的告别》
漫长的告别
前几天半夜我做了个梦,梦中我回到了小时候住在江边的小房子,外婆在楼下等我,那是大约七十多岁的外婆,我冲过去扑到外婆怀里说:“家家,我好想你!”外婆摸着我的头说:“傻瓜,我不是一直在这儿吗?”然后我就醒了,之后怎么也睡不着了。
外婆虽是个地道的农村老人,但在民国时期也是富甲一方的殷实家庭,身为老小的外婆在家备受宠爱,那个年代奉行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所以外婆未曾踏入过学堂半步。我从小就觉得外婆跟我所见的老人不一样,有种沉静温和的气质,从来都是不急不恼不大声说话不喜凑热闹,捧着一杯茶就可以在家里坐一天,但又是极有特点讲原则的,从来都是一丝不苟干净整洁,记忆力奇好,对吃饭极其挑剔,不喜欢吃的东西绝不入口,任你说的天花乱坠如何有营养对身体好也是徒然。这样民国大小姐般的外婆,却是我幼年的全部世界。小的时候,爸妈为了生活所奔波,外婆一个乡下老太太便只身到武汉来照顾我,幼年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只能记起依稀的片段,在我读小学以前的记忆里全是外婆的样子。外婆带我去河边玩,玩累了我就耍赖要外婆抱,外婆不肯,我就躺在地上打滚,外婆在旁边看着我偷笑的样子;外婆扶着我一起在家里骑小童车,然后我们摔作一团疼的龇牙咧嘴的样子;我的小伙伴们到家里来玩,外婆请大家吃菠萝时慈祥的微笑的样子;还有我在小桌上做作业时外婆在旁边专注的看着的样子,这些画面共同构成了我幼年的记忆,是我内心最坚实最温暖的安全感所在,在我长大及至成年以后,一遇到受冷落受委屈的时候,就会想到外婆,就算外婆不能马上在身边,只要想到外婆一直都在,内心就充满了温暖的力量。
我很幸运,外婆一直在我身边陪伴我长大,我读小学后外婆便住到了同城的姨妈家,我每周都可以见到外婆,经常可以跟外婆一起聊天吃饭,每年可以收外婆的压岁钱,到我毕业工作后,为了上班方便,我也住到了姨妈家,更是与外婆日夜相伴,跟那些一年见不了老人几次的朋友相比,我真是幸运太多。但正是如此,我忽略了外婆的日渐衰老,我总以为外婆永远也不会老,日子可以永远这样过下去,我会带男朋友回来见外婆,以后还要外婆像带我一样带大我的小孩,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外婆开始明显的日益消瘦,精神也变得萎靡不振,不再屋前屋后的四处走动,而是长久的坐在沙发上,少言少语也不笑,连坐起来都累得只喘粗气,也会每天跟我抱怨身上的病痛,她说的话,渐渐变成有气无力的寒暄,需要把耳朵凑过去才听得清。
外婆一直在用她的方式跟我们进行无声而又漫长的告别,那么我是如何浑然不知地忽视了外婆的告别的呢?
其实我不是浑然不知,我只是心存侥幸。我知道,总有一天要跟外婆说再见的,我却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侥幸的认为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恶疾早已悄悄侵袭了外婆的身体,我却茫然不觉,以为外婆身体无恙只是有些老年人常见的病痛,日渐消瘦只不过是因为挑食和长年不出门导致的虚弱罢了,一直到几个月前外婆因为低烧不退进了医院,我还天真的以为外婆去医院过几天就可以回来了,可外婆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到这个家门。外婆在医院呆了没多久就被送回了老家,已趋于油尽灯枯,我愤怒伤心却无能为力,叶落归根才会回老家,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我能做的就是多回去看看外婆,我几乎每个周末都往乡下跑,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是最后一次,但是我不想错过,我感到头上立着一把无形的铡刀,却不知何时会落下,惶惶不可终日。
最后的告别,是在十几天以前,我照例在周末回去看外婆,此时的外婆,已经瘦成了皮包骨头,不吃也不喝,对我们的呼唤几乎没有反应,整日昏睡,偶尔抬起浑浊的双眼看一看她的孩子们,这时的外婆极度缺乏安全感,需要有人日夜不离的守在身边,我守在外婆身边拉着她的手,仔细的端详着外婆慈祥的脸,我的手抚摸着外婆的眉毛眼睛鼻子脸颊,我想要永远记住,最后我亲了亲外婆的额头,像我以前经常跟外婆玩的游戏一样,我趁外婆不注意偷偷亲一下外婆,外婆一脸嫌弃的说:“你个傻瓜!”我傻笑着回应:“傻瓜是什么啊?”“傻瓜就是你,你就是傻瓜!”然后我们都绷不住哈哈大笑起来,此时我多么希望外婆睁开眼看我一眼,可是没有,她仍然沉沉睡着,只有鼻翼微微翕动着,我别过头去眼泪却扑哧扑哧的掉了下来。
这就是我跟外婆的最后一次告别了,可是我还是侥幸的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可是没有,生老病死乃是自然规律,根本不会有奇迹。
到今天外婆去世十多天后,我还在想着,今天下班回去时外婆依然坐在沙发上等我,捏了捏我的衣服问我冷不冷,然后问我今天怎么回来晚了几分钟,我快步冲过去轻轻抱住外婆,就好像我们从来没有告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