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坡肉‖文/慕容姜

东坡肉

一连两周,汤芸失去了她的好胃口。曾经怎么喂都喂不饱、就担心被自己一下喂过头的肠胃如今沉寂如死物,她浑身乏力,明白自己该吃些什么,却毫无兴致进食,看见什么都想作呕,身体疲惫进而引发心境低落,她觉得自己简直在苟延残喘。
丈夫心疼汤芸,实在不忍心看着她继续憔悴下去。他知道她憔悴的原因:一个月前,他们到医院确诊过,汤芸怀孕了。医生倒是解释得很清楚,没有胃口、反胃呕吐、疲乏嗜睡都是孕期前三个月很正常的反应。但他爱她,他想在正常之中为她带去一点力所能及的抚慰,况且,她怀的是他俩共同的孩子,假如可以,他甚至愿意换成由他来承担孕育胎儿和生产的工作,只可惜自然分工不允许他行这种勇担重担的大丈夫之举,他只得在一旁替她心焦。
“这周六,我订个位,去你最爱的那家法餐馆,如何?”他自然不甘心只心焦而没有行动。
她皱起眉头,一阵反胃,慌忙用手心捂住嘴巴,那些鹅肝酱、生蚝、见血的牛排,曾经看起来那么艺术的摆盘,那摇曳浪漫的暖烛光,那高脚杯中的酒光粼粼,突然对她失去了所有的吸引力。
丈夫会意地点点头:“嗯,明白了。但真的就没有一样东西是你想吃的?”
她摇了摇头,真的没有。她在头脑里一家家过自己曾经最喜欢光顾的餐厅,法国也好、意大利也罢、传统也好,Fusion解构重组也罢。无论哪家都再无感召力。她无法理解一个正在肚子里生长的细胞何以竟能对自己的喜好有如此大的左右能力,她只知道她变了,变得让自己无法理解了。
那天夜里,她做了个梦,在梦中,她闻到了一股气味。自从怀孕之后,她的嗅觉变得异常敏锐,可惜她所能嗅到的气味全都让她想作呕,烟味酒味不说,就连丈夫日常用的香水也让她无法忍受,而那款香水的香型曾是她的心头好,那瓶香水还是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而梦中的这股气味,竟然让她生出向往,她在梦中循香而去,试图找到香源,却不得所踪。
第二天早上,她在床上醒来,突然对身边的丈夫说:“我知道我想吃什么了。”
“真的?什么?”
“东坡肉。”那梦中的气味,她无法在梦中辨识叫出名来,醒后,鼻际却仍残留着梦的余味,她便当即认出那气味来——东坡肉。
“嗯……”丈夫意味深长地应了一声:怀孕女人的喜好确实让人无法猜测啊。
丈夫随即在网上通过城市餐饮指南搜索到一家招牌菜为东坡肉的餐厅。当晚,夫妻俩便前往就餐。东坡肉由极精致的玉色小盘盛着被服务员庄重地端上台来。她就着盘口嗅了嗅,并不觉得特别开胃。尝了一口,只觉得太甜,看着餐桌对面丈夫期待的眼神,想到他这些天来的担心和照料,又勉强吃了第二口,却越发觉得太油腻,开始反胃,实在再也无法继续下口。
她对着丈夫摇了摇头。丈夫叹口气,也摇了摇头。
她回忆起自己10岁那年,她跟爸爸同坐在餐桌边,就像她现在与丈夫同坐餐桌边。妈妈那天做的是她看家的东坡肉,用的照旧是她那用了一辈子的陶瓮,汤芸至今还能回忆起那陶瓮的样子,红棕色的,挂耳用绿色的毛绳缠过,做好的肉被分别放在三碗米饭上,大碗盖肉饭给爸爸,中碗给妈妈,小碗给她。盛着剩余酱汁的陶瓮放餐桌正中。她趁着爸爸扭头跟妈妈说话,迅速从爸爸碗中偷了一块肉。
爸爸扭头瞪她:“小芸……”
“嗯?”她含混地应着,小小的嘴里塞着一块大肉,努力嚼着。
“爸爸碗里的肉也敢偷?”
“嗯?”她摇着头,继续努力嚼肉。
“你看,我还没有开吃。”爸爸指着碗中一块被酱汁浸染了的米饭,那块米饭上空空如也,显然缺了一块肉,“这跑哪去了?”
她耸耸肩,继续努力嚼肉。
“你女儿从我碗里偷肉吃哦。”爸爸装着向妈妈抱怨。
“谁叫你女儿跟你一个口味。”妈妈笑答。
这时,她好歹嚼完了嘴里的肉:“妈妈偏心,给爸爸的那么大块,给我的这么小。”
“那么大块的肉,你嚼起来不累吗?”妈妈将一勺肉汁浇在她的米饭上。
30岁的汤芸舔了舔嘴唇,仿佛刚刚才嚼完从爸爸碗中偷到的肉。
“不是我妈做的味道。”她放下筷子,向对面的丈夫解释。
“我怎么不记得你妈妈做过东坡肉。”丈夫努力回忆着。
她知道丈夫的记忆没问题,婚前婚后,丈夫若干次上她家,妈妈确实一次都没有做过她拿手的东坡肉。这倒不是妈妈不爱女婿,不屑于出手做看家菜;也不是因为妈妈有故意留一手的意思,她之所以一次都没有为女婿做过东坡肉,是因为每次女婿登门都跟女儿一起。而汤芸这个女儿,这个10岁时跟爸爸抢肉吃的女儿,到了20岁时,便开始拒吃东坡肉。
20岁是汤芸步入减肥和尝新的岁月,她再也不要吃什么东坡肉。对她来说,吃东坡肉是非常不划算的事情,一块肉会花上她一天消耗的能量,而那时的她,辛辛苦苦消耗的能量,她得用来品尝世界美食。此后,母亲做的东坡肉,父亲便一人安享,再不必防着女儿背后的手脚;再后来,父亲年岁大了,新陈代谢不如年轻时,体验出现了三高,医生吩咐清淡素食为主,这样一来,母亲辛苦做一次东坡肉,女儿拒吃,丈夫只得吃上一块,自己则要几乎包揽全局,便觉得没意思起来,从此封手再不做东坡肉。
汤芸27岁结婚,妈妈提到想传她东坡肉。汤芸当时实在想象不出在什么情况下她跟丈夫会一起吃东坡肉,便推说“下次吧”。
是的,27岁的汤芸实在想象不出30岁的自己会突然那么渴望吃上一口妈妈拿手的东坡肉。
汤芸带着仍旧半空却依然没有食欲的肚子跟丈夫从餐馆里出来,在他们呆在餐馆里的一个小时里,天竟飘下了今冬的第一片雪,她只觉得整个身体虚弱冰冷到零点,不禁在丈夫怀里紧了紧。
这时,她的手机响起,是爸爸打来的。爸爸在电话里嘱咐她天冷了要记得添衣。这本是妈妈喜欢嘱咐她的话,但自从妈妈得了老年痴呆之后,这话便改为爸爸代为传达。
爸爸嘱咐的话说完了,她一下忍不住:“爸,今天好想吃妈做的东坡肉。”
爸爸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然后轻轻说:“爸爸也是。”
她鼻头一酸,在丈夫怀里合上眼睑,一颗冰凉的泪珠混着雪花滑下面颊,她想象着妈妈拉着她的手走向厨房,“来,妈妈今天教你做东坡肉。”
她使劲点头,“嗯,现在就学。”
下次便是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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