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期征文 | 宋立建:“毛驴”其人

“毛驴”其人

宋立建

大同煤矿关井压产,我便到了府谷县的一家煤矿。老婆的表弟是生产矿长,而我又有二十八年的井下经验。表弟把我安排在一家工队,我负责这家工队的安全生产。

那天领我下井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大汉,尽管他头上戴着安全帽,但我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头发是,又黑、又浓、又硬,若不是被安全帽扣着,头发应该是一根一根地直立着。我突然想起了一句俗话:“灵人不顶重发,头发稀少才叫聪明绝顶。”而眼前这个大汉?

这时井口值班员在喊:“毛驴,签字!”大汉脑袋一歪,噘着嘴回复了三个字:“你毛驴。”然后推了推我,说:“你签,你签。”我郑重地签上了我的大名,又问值班员签不签大汉的名字。值班员笑着说:“签也行,不签也行,想签就签上个毛驴。”我懵了,世上有姓毛的,难道还有叫驴的?我在记录薄上半信半疑的签了个“毛驴”,却引得很多人哈哈大笑。

毛驴领我从副运输巷入井,我们一路走来,那个毛驴没跟我说上一句话。他只顾抬头观察顶板,弯腰捡着运输车洒落在巷道中央的煤块,时而整理着煤墙上有吊挂不整齐的电缆和水管。我想这头毛驴一定不善言辞,是头拉车的“好毛驴”。

大约走了二十多分钟,我们走到了副运输巷的尽头,再向右拐去,我听到运输车“突突突”的马达声,看见了忽闪忽闪的光亮,那就是工作面,是矿工们挥汗如雨的地方。

“毛驴,下来了?”

“你毛驴。”

“毛驴,领的谁呀?”

“安全员。”

“毛驴,昨晚又偷摸人家小媳妇的屁股了?”

“毛驴、毛驴。”

工人们在询问他,逗趣他,毛驴每次的回复只是简简单单的几个字。

毛驴把我领到工作面,伸展着胳膊用矿灯的光亮划了一条弧线,然后对我说:“看哇。”说完晃着矿灯远去了。

我在工作面到处察看,忽然听到有耳熟的乡音,他乡遇老乡,我和两位正在休息的炮工老乡聊了起来。我问老乡们:“那个大个子怎叫了个毛驴?”一个老乡嘿嘿地笑了,另一个老乡说:“那是咱们杨老板的弟弟。”

原来毛驴不姓毛,十多年前跟着他的兄弟们来到煤矿上打工,他哥哥聪明能干,在井下包了生产。毛驴从小有语言障碍,也就是半哑子。他没念过一天书 ,数数只能连续数到四,四以为的数就要瞎胡乱说。就连人们喜欢的人民币他都分不清,一块是一块,一百块还是一块。工友们因他不通语言,不会花钱,只能像头毛驴低头干活,所以见面就喊他毛驴。他知道毛驴是一头牲畜,可他无法用更好的语言来反击人们,见到熟惯的人总是先发制人地喊人家毛驴,喊得时间长了,他便成了毛驴。不过还好,他说的话别人听不懂,可别人说的话他全能听懂。

“毛驴,我的发电机不发电了。”

一个司机大声喊着毛驴。毛驴不知从什么地方蹿了出来,大一步小一步地走到车头前,仔细地检查着。他用拇指摁了摁发电机皮带说:“这,这,毛驴。”多少有点鄙夷司机的口气。司机用扳手紧了紧皮带,一打马达,发电机又正常工作。一个人司机说:“毛驴不傻,毛驴啥也懂得。”毛驴得到了夸奖,咧开嘴露出了白生生的牙齿偷着笑,他像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一下子变成了一个了不起的大人物。世界之大无奇不有,一个人们眼中的“傻子”,怎能懂得机动车上的毛病?

“毛驴,快来打石头。”一个装车工在喊毛驴。毛驴二话不说,抡起大锤把顶板上脱落的石头砸碎,一块一块地搬到墙根儿,又整整齐齐垛好。

“毛驴,快给送两捆锚杆。”支护工在喊毛驴。

“毛驴,给送两包炸药来。”炮工在喊毛驴。

整个工作日,毛驴就像一只庞大的陀螺不停的在工作面里旋转着。我看到毛驴头上的汗水,他无怨无悔,无声无息地忙碌着,他的心就像他头上的那盏矿灯永远地亮堂着。

从此,毛驴和我成了好朋友,工作中的好搭档,是我生活中的开心果。在井下他总是抢着重活干,在处理较大的安全隐患时,我必须身先士卒。我们配合的是那样默契,人们说我赶出了一头好毛驴。

有一次毛驴先出井,不知是谁给他一支烟,他硬是等我上井,屁颠屁颠地跑到我跟前把那支烟塞在我嘴上,掏出事先准备好的打火机给我点燃。我抬起头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顿感全身舒筋活血般的快活。毛驴看着我吸烟的香甜,乐得眉开眼笑,互搓着双手好像在手舞足蹈。

毛驴经常到我宿舍坐坐,我问他想“爸妈吗?”

“想——”

这个想字拖着长长的情感,把他带到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他说他家有橘子树、有水牛、有小狗,他怕我听不懂他的话边说边用手比划,并学着牛狗的叫声。我仿佛看到了山上的橘子红了,野田里的一头水牛正在耕耘着稻田,冒着袅袅炊烟的农家庭院,一条小狗跑前跑后地跟着一位老妈妈在亲热。他有五年没有回家了,对家的向往,硬生生的把这个“傻子”逼出了泪花!

活,天天在干。日子,一天天的流逝。煤矿上颁布了新的劳动法,毛驴是智障人,煤矿上不允许他入井了。

毛驴临走前我去看了他,他换了一身新装,硬的像猪鬃的头发理光了,胡子也刮的干干净净。他想脱胎换骨,可惜等下辈子吧。他握着我的手好久、好久,张开的嘴想说些什么,可是……他猛地把我抱住,我们这三年的友谊之情全蕴藏在这紧紧的拥抱之中。

几天后,他哥哥送他回家。他坐在车里,回望着煤矿,他哭了,哭的呜呜咽咽!

作者

宋立建,山西省天镇县人,农民。喜爱写作,多篇作品在本县文艺期刊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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