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苞诗选:乡愁,或者一声叹息(组诗)
包苞,本名马包强。1971年生,甘肃礼县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届高研班学员。2007年参加诗刊社第二十三届斋堂青春诗会。曾出版诗集《有一只鸟的名字叫火》《汗水在金子上歌唱》《田野上的枝型烛台》《低处的光阴》《我喜欢的路上没有人》等五部。
曼陀罗
“活着,就是一切!”
曼陀罗,为此,总是选择僻背的角落安身
躲避人类的追杀。默默地
开白色的花,也开淡紫色的
秋来,结出满身长刺的山核桃
太阳下,“啪”的一声
黑珍珠样的籽粒洒满大地
可是,曼陀罗不会遮掩
自己难闻得有些令人作呕的气味,也不会掩藏
它有毒的本性。它旺盛的生长能力
让守护庄稼的人极为恼火
我见过父亲用镰刀砍伐生长在地头的曼陀罗时
满口的恶言和脖颈上暴起的血管
他甚至诅咒它们万劫不复
我一度曾认为曼陀罗就是一株生长在角落里的巫婆
吸食人的骨髓,摄取人的魂魄
半夜里,还会悄悄地化作骨瘦如柴的老巫婆,越墙入户……
可是,在一次饥饿的唆使下,我偷偷吸食过
曼陀罗狭长的花管
只要屏住呼吸,就能品尝到淡淡的甜
此后,我一直将这一秘密深藏心底
就是隔壁邻居家的二丫偷偷告诉我
山核桃的籽吃了可以看见她死去的妈妈
我也没有告诉她
我不用冒险去吃遭到父亲诅咒的山核桃的籽粒
我也不用靠冒险去见自己的妈妈
我不像隔壁的二丫,没有了妈妈,还老挨自己父亲的打
我只是太饿了,才偷偷吸食几口曼陀罗狭长的花管
其实,我也起过尝尝山核桃的心思
只是二丫死的太突然
那天下午,父亲急匆匆跑回家告诉我们
说隔壁的二丫死了,是吃了山核桃中毒死的。
父亲还抱怨,可怜的孩子,怎么会吃那种东西
那有多难闻啊!
我并没有告诉父亲二丫告诉我的秘密
我也断了想要尝尝山核桃的心思
直到二丫死后的某一天,我对着一株灿烂的曼陀罗花说:
二丫,其实曼陀罗的花管是甜的
你只要忍住它难闻得气味吸食就行
注:曼陀罗,全株有毒。含莨菪碱,有镇痉、镇静、镇痛、麻醉的功能。过量可致幻,严重会导致死亡。
一只羊,在星光下独自走向了死亡
某年中秋节前的傍晚
父亲从邻村牧羊人的家里购买了一只羊
这是从我记事以来,父亲为过节花的最多的一次钱
暮色中,父亲有些炫耀地将钱数给牧羊人
又将拴羊的绳子递给我
走出村子时,回家的小路几乎快要被夜色完全吞没
我凭着渐次亮起的星光前行
内心对黑夜的恐惧又被手里牵着的窃喜掩盖
年轻的父亲骑着单车也许早就到了家
而我和那只即将走向死亡的羊儿
还要穿过一条闪着幽光的河流
站在落满星辰的河边,羊儿低下头去饮水
我牵着绳子停下来,回头望了一眼正在饮水的羊儿
它正眼含泪水,深情地望着水里的星空发呆
我的内心忽然有了莫名的伤感
我忽然觉着手里的绳索有万般沉重
我忽然觉着,在这星光照亮的人世上
有太多的事物,比一口鲜美的羊肉更加重要
我在落满了星辰的河边蹲下身子
解开拴着羊儿的绳索
我搂着它温软的脖子告诉它
“你走吧,你走吧,我会告诉父亲是我的错。”
说完,我涉水过河,独自回了家
当我在月光中推开院门,将要向父亲认错
那只羊儿,忽然从我的身后走了出来
低头径自向院子里站着的父亲走去
那一刻,流了一院的月光,有些惨白,有些寒凉……
桃花山
桃花山是杀人的地方
每次公审公判大会后,总有人
要被带到桃花山下处决
有人认罪伏法,面如死灰
不待开枪,灵魂早已灰飞烟灭
有的人却会临场喊冤,戴着黑眼镜的警察
就会用细麻绳勒紧他们的咽喉
从小学到高中,我不止一次扛着板凳
去和那些死囚面对
听他们的罪行看他们的下场矫正自己的理想
有些胆大的同学,会在大会结束前偷偷跑出去
赶到桃花山下,去看子弹穿过脑袋的情形
回来后,他们会说:迸溅出来的脑浆像桃花洒在地上
有的同学就恶心呕吐
我没有去看过警察行刑,也没有看过子弹穿过脑袋
但我看见过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在被刑车拉走时
大喊“冤枉!”,身后的警察就用膝盖猛顶她的脊梁
另一个就将一只手套塞进了她大张的嘴里
若干年后,桃花山下成了新城
宽阔的道路好比赞歌。我沿着桃花山走步
暮色中,身后就总有簌簌的声响
回想起多年前喊冤的那个女孩子,我就对着
浮动的黑暗说“认了吧!”
而有恶风打旋,我则会以痰唾面,厉声斥责
“还想再死一次吗?!”旋风就会呜咽散去
每年春天,桃花山的桃花都会盛开
沿着整整一面坡,鲜艳的颜色会流下来
但我却不敢去那里,我怕那鲜艳的花瓣上
有着一个女孩永远都闭不上的眼睛
和塞了肮脏手套的嘴巴大张着
请记住她永远都不能忽略和替代的称谓
那个满头白发的女人
曾经也叫宝贝、甜心
或者亲爱的
爱人
那个灰尘扑面的女人
曾经也叫女儿、妻子
或者当家的
掌柜的
但现在她只叫老人
或者老女人、老太婆
甚至是丧失了性别的
捡垃圾的
当你呵斥她滚开时
请你记住
她还有一个称谓
叫母亲
如果这个称谓还不能唤醒你
那么,请你再记住
她永远都不能忽略
和替代的称谓:妈妈
在你呵斥她之前
在你大喊着要她滚开之前
请你闭上双眼
深吸一口气
轻轻地呼唤:妈妈、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