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文 / 蘑菇莉

七月

作者:蘑菇莉

六月的最后一天,我去了一个地方,见了一个朋友,然后在七月的晚上来到泉州,火车在遥远的城市里穿行,人群往来不息。

我背着两个书包四处张望,手机传出声音说:“出站了吗?我在站口,你出来就看到了。”父亲的样子还是没变,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好像瘦了些,头发紧贴着头皮,看起来很不爽朗。他说你怎么把头发剪了,这么短,像个男孩子。我说,夏天,太热了。

我们坐在车里,一时想不到说什么,沉默了许久。父亲打了一个电话给母亲说,姑娘还没吃饭,晚上那些牛肉都炒了,冰箱里放两瓶啤酒。他扔下手机打开窗户,在一顿杂物中翻出烟盒摇了摇,摇着摇着又扔了回去。我说,少抽点烟……酒也少喝点。他皱起眉头,眼睛只盯着前方,过了一会说,车里有点闷吧,还有一会就到了。我笑了笑,晚风吹着,灯火通明。

车子绕进了一条巷子,停在一家工厂旁边。我看见二姨在里面忙活,她和父亲说了两句看向我这边,笑眯眯地招招手,我走近喊了句“二姨”。父亲扛起一个大箱子问,她回去了没。我安静地站在一旁,听他们寒暄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汗珠凝在皮肤上,摇摇欲坠。二姨最后看向我笑说,头发太短了,不像个女孩子了。我摸摸鼻子,心想这是个意外。

“你扛的什么?”

“你妈买的沙发床。”

“我帮你吧,”还没挨到边,手就落了空。

“不用,我来,你先上前。”他转了转身子说。

房间住在七楼,楼道最里面那间。门没关,灯光从里面洒出来,落了一地。我闻到了呛鼻的辣椒味,刺激得鼻子一酸,眼前模糊。

母亲看见我,愣了一下,她端着两盘菜问:“你头发哪去了?”

我说了一个长长的故事,关于我的头发,他们静静地听着,父亲偶尔呷一口瓷碗里的啤酒,就着牛肉一起咽下,“嘶”一声而出,空气里满是烟火气。

各种东西一收拾,洗漱完已经是晚上11点。母亲把风扇对着我说,我们住的高,阳台门开着,夜里是不热的,怕你第一天来不习惯,先吹着试试。灯灭的时候,四周不是很黑,我透过阳台的玻璃门扇看到看到外面的天空是淡淡的红色,“轰隆隆”的声音响着,应该是旁边工厂里的声音,外面还热闹呢,我闭上眼睛,感受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黑暗,咫尺的寂静。

第二天起来,他们都出去了,我躺在床上愣愣地盯着天花板,不知过了多久,母亲开门进来了。她看了我一眼说,醒了就起吧,躺着不舒服,早餐搁这记得吃,待会把菜洗洗,我上班去了。门关上好一会,我坐起来,阳台外的天晴空万里的样子。

接下来的几天,母亲让我在工厂帮做一些零活。我几乎一直都在串鞋带,四千双鞋赶出货,我一开始漫不经心,后来不断有人问,小妹这个号的鞋串好没有,麻烦先帮我搞一下,那边等着呢。有些着急了,不敢迟到早退了,我吃完饭就忙活,晚上和母亲一起下班,回到公寓倒头就睡。母亲说,老板娘说分一点给别人做,你赶不及,这些天你也累,这样压力少点。我把胳膊放在眼睛上,忍住莫名的酸感,“嗯”了一声。

我其实闹了好几次别扭,主要是觉得这个工作太枯燥了。反反复复做着同一件事,像一个机器一样。我甚至埋怨母亲说,你就给我找一个这样的暑假工?这干啥呀!她局促地说,我以为这个简单,你做起来应该轻松些。我想到在外省自己找工作的同学,觉得自己就像一只缩在壳里的乌龟,没有出头之日,一时气急攻心,说了些过激的话,母亲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

“你为什么不让我和同学一起去外省自己找工作?”

“你说你帮我找,找到的就是这个玩意?”

“你就想把我困住,困在和你一样的地方,永远出不去!”

……

上班的时候,周围的叔叔阿姨都尽量找我聊天,似乎想让我做得愉快些,但是我不领情,冷着一张脸。我知道母亲一定和他们打过招呼,但我莫名就是不想让她如愿。后来,大家也就不再热脸贴冷屁股了。我一个人坐在角落,一天一天。

胡适在《我的母亲》中说过一句话:世间最可恶事莫如张生气的脸;世间最下流事莫如把生气脸摆给旁人看。我一直非常赞同这句话,但是人的理智有时候战胜情感是十分困难的,对于别人我不知道如何,起码,对于我来说如此。人在钻牛角尖时,一切理性都是扯淡,等牛角尖钻破了,理性回归,满心懊悔,恨不得用拖鞋扇自己两耳瓜子。

我一边串着鞋带,脑子从各种发热的胡思乱想中挣脱出来,开始反思自己正在做的事情。

任何一件事都可以被认真对待,不是因为它看起来单一、枯燥而让它有了所谓质的差别。换句话说,如果我连一件简单的事都做不好,怎么去做更困难的事?本质都在于看待工作的态度。而且……母亲文化程度不高,她只能在她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让我更好,再好一点。

母亲在烧水,声音很小,她应该是怕吵到在装睡的我。还好,我的胳膊挡住了眼睛……眼角的水随着汗一起流下,落在竹席上,湿了一大块。

有朋友打电话给我,她在那头哭得很伤心。她说,我该怎么办,这种生活太难了,我坚持不下去了。我在这头听她说了很多,然后告诉她一些自己去年在那边工作总结的经验,告诉她好好加油,坚持一下就过来了。明明寥寥数语,可是挂了电话才发现已经说了将近一个小时。微信忽然发来一条消息,闺蜜的简单问候,嘴角忍不住上扬,回了一句,工作得如何?没过一会她回了一个丧脸,我无奈地回了一个笑脸过去,等晚上下班回来时,收到闺蜜的回信,一个大大的拳头,满满的能量。

原来,大家都在默默坚持,悄悄成长呢。

父亲总是很晚回来,有一次凌晨我听到开门的动静,看见父亲悄悄走进卫生间洗澡。母亲好像说过父亲今年的生意很不好做,细的我也不知,他们都不说,一句小孩别管就打发了我。不过,父亲瘦了到是看得见的事实,我望着阳台外面,“轰隆隆”的声音一直没消停过,听着听着就睡着了。

阿明昨天打电话给我说,老家特别无聊,埋怨我当时没有带他一起来泉州。我说你来了就要帮做事,你姐在这里累死了。我们七聊八聊,一会骂人一会大笑,时光一会就过去了。他特别得瑟考进了重点班,我打击说得瑟毛线,暑假不好好努力马上恢复原形,马上中考了,革命尚未成功,同志还需努力。他说,你放心吧,我有分寸。我走到阳台,打开门扇,风吹进来,望着远方的夕阳轻轻地“嗯”了一声。

这些年,阿明变化很大,他不再那么任性、无礼,开始懂礼貌,有想法,照顾人,像一棵长满绿叶的小树一样,明亮而挺拔。小时候我们关系差,天天打架,他成绩不好,行为举止有些木讷,别人给他起外号叫“傻子”,我就想,为什么要有一个这样的弟弟,太丢人了。因为各种原因吧,我对阿明做了许多让我觉得无法弥补的事,岁月再长,也没有办法了。我真正开始回头看,发现往事随风,却伤痕累累,那一头的少年,一个人前来,再一个人离去,泪流在路上,谁也看不见。

我记得一个夜晚,他很迷茫,说努力也没用,我考不上好的好的高中的,你别对我抱希望。我对他说:你是不是还再以为读书是在为了我们吗?不,阿明,你知道吗,没有人逼你,或者你要明白,从现在开始,为自己努力,为自己负责。有一天,你会长得很快,很快,我们根本跟不上你,我们只能在后面看着你,你要一个人向前跑,别人都无法与你前行,每一个站在你身边的人都将离去,这是属于你自己的不归路。我们对你抱有希望,你成功了,我们开心,你失败了,我们只能看着,更多就是安慰你,任何一件事,我们都是旁观者,更多的是对你自己的影响,你要开始对自己所做的事负责。好好读书,这是你人生开始的第一个起点,不是有人在逼你,而是,你要认清每一件事对你的责任。

他沉默了许久,我说挂了吧,很晚了。那个晚上没有星星和月亮,但我还是望着黑夜许久,我想,小时候从没给过他一个姐姐的爱,长大了,想给也给不了,他得自己走,我只能尽力推他一把,让他走得更快些,然后,看着他跑起来。

今年,阿明长得很高,很高,高得……我都摸不到头了。我跳到他的背上说背我,他笑着颠颠我,然后回家;我抱着他的手撒娇,他很害羞,然后说你别这样,多不习惯;我和他一起讨论问题,他会给我想法和建议;他会和我说很多,也有很多不对我说。我问他,你恨我吗?他看了我一会不说话。我说,对不起。此后,我再也没有问过这个问题。

这个七月并没有很多不同,只是莫名多了许多伤感,想想,这是我的最后一个暑假了,曾经以为的遥遥无期已经近在咫尺。生活是什么呢?离开了学校,我们到底会经历怎样的生活?我做过一个梦,梦到很多人从我旁边经过,大家走向不同方向,义无反顾,没有一次回头,我想叫住一个人,张口却想不起她的名字,我看着自己空空的手,茫然望着四周。猛然醒来房间空无一人,外面的树叶的影子正细碎地洒落墙上。我张开手,攥紧,阳光从指间流走,抬起头,外面的太阳快下山了。

七月……一个个人从眼前晃过,忽然想起许多事,在这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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