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升卿之问”考

苏轼《与程正辅书》数札其一涉及“升卿之问”,据《西楼帖》为“蒙惠冠簪甚奇,即日服之,但衰朽不称尔。全面极佳,感怍之至。岑茶已领。杭人送到《表忠观碑》,装背作五大轴,辄送上。老兄请挂之高堂素壁,时一睨之,如与老弟相见也。附顾君的信,封角草草。不讶不讶!升卿之问,已答之矣,并白顾君其详,轼再拜”。毛本无“轼再拜”三字,然传世诸本诸帖皆有“不讶不讶!升卿之问,已答之矣。并白顾君其详”句。古今学者均将此札系于绍圣二年,苏轼书于惠州,然对其系年、地点均未深入探讨。

系于绍圣二年存在的诸般矛盾

将此札系于绍圣二年,苏轼书于惠州的理由有二。甲、《宋史·章惇传》:“惇意不惬,请编类元祐诸臣章疏,识者知祸之未弭也。遂治刘安世、范祖禹谏禁中雇乳媪事,又以文及甫诬语书导蔡渭,使告刘挚、梁焘有逆谋,起同文馆狱,命蔡京、安惇、蹇序辰穷治,欲覆诸人家。又议遣吕升卿、董必察访岭南,将尽杀流人。哲宗日:'朕遵祖宗遗制,未尝杀戮大,其释勿治。’然重得罪者千余人,或至三四谪徙,天下冤之”。升卿之问既指此事。乙、“附顾君的信,封角草草。不讶不讶!升卿之问,已答之矣,并白顾君其详”一句中“附顾君的信”即《与程正辅书》的另一札“宪掾顾君至,辱手书”,其札落款云“轼再拜正辅提刑大夫兄。十一月十日”。

实以上两论均未考明“升卿之问”发生的具体时间。关于“升卿之问”发的时间据史书主要有四种说法:一、《宋史纪事本末》云“(绍圣)四年……三月章惇议遣吕升卿董必察访岭南将尽杀流人”;二、《皇朝编年备要》云“绍圣四年……十一月梁焘卒……(以下原书小字注)诏以河北运副吕升卿、湖南提举常平董必并为广东西采访,时蔡京等究治同文馆狱,卒不得要领,乃遣使岭外谋尽杀元祐人,会刘挚及焘已前死,朝廷未知也”;三、《宋宰辅编年録》“元符元年二月,诏差河北运副吕升卿、河南提举董必并为广南西路察访,蔡京等究治同文馆狱,卒不得其要领,乃更遣升卿及必使岭外,谋尽杀元祐党人”;四、《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元符元年……三月诏吕升卿等差充广南西路察访指挥更不施行”。兹分论如下。

一、除《宋史纪事本末》外,《续资治通鉴长编》亦云“《言行录》云,绍圣议遣吕升卿察访广西”,然《宋宰辅编年録》、《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续资治通鉴长编》、《皇朝编年备要》皆云吕升卿以“河北路转运副使”的身份去岭南察访的,对此《续资治通鉴长编》云“(绍圣四年)十一月……乙丑,京东路转运副使吕升卿徙河北路淮南西路提点刑狱”,又云“吕升卿四年十一月十五日,自京东运判改河北”。又,《宋史》、《宋宰辅编年録》、《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均言因“究治同文馆狱卒不得其要领。乃更遣升卿”而《皇朝编年备要》云“绍圣四年……八月治同文馆狱”。可见“升卿之问”断不会如《宋史纪事本末》所云发生在绍圣四年三月。而《宋史纪事本末》正如《四库全书总目提要》所云“因仍宋史之旧舛,譌疎漏未及订正者亦所不免”。然此处所谓“三月章惇议遣”误出何处?又见《续资治通鉴长编》云“元符元年三月……诏吕升卿差充广南西路察访指挥,更不施行”,《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云“元符元年……三月诏吕升卿等差充广南西路察访指挥,更不施行”,可知《宋史纪事本末》当以“元符元年”之事误入“绍圣四年”也。

二、《皇朝编年备要》被誉为“其书取日历、实录及李焘《续通鉴长编》删繁撮要,勒成一帙,兼采司马光、徐度、赵汝愚等十数家之书,博考互订。……特据事直书,不加褒贬耳”,其所云“绍圣四年……十一月梁焘卒……(以下原书小字注)诏以河北运副吕升卿、湖南提举常平董必并为广东西采访,时蔡京等究治同文馆狱,卒不得要领,乃遣使岭外谋尽杀元祐人,会刘挚及焘已前死,朝廷未知也”,且《皇朝编年备要》在上段后云“曾布言'窃闻欲遣升卿按问梁焘之所言,证佐已具,想必不虚,若更遣升卿辈按问,岂免有鍜鍊之嫌?若万一焘不肯承,必须置狱。若置狱,而后承,则天下后世以为鍜鍊无疑矣。何以释此谤况?祖宗以来未尝诛杀大臣,纵焘更有罪恶,亦不过徙海外。’上曰'祖宗未尝诛杀大臣,今岂有此?’布曰'然则何必遣使也,况升卿兄弟与苏轼兄弟切骨仇雠,天下所知,万一轼、辙闻其来望风引决,岂不伤仁政?兼升卿声熖可畏,又济之以董必,此人情所以尢惊骇也。’上改容曰'甚好’……有旨升卿察访指挥更不施行而必亦自东路改西路(以上原书小字注)”,论之甚详则将“升卿之问”定于绍圣四年十一月似颇有理。实则不然,《续资治通鉴长编》于其后又云“十二月刘挚卒”,而《续资治通鉴长编》前段所谓的“诏以河北运副吕升卿、湖南提举常平董必并为广东西采访,时蔡京等究治同文馆狱,卒不得要领,乃遣使岭外谋尽杀元祐人,会刘挚及焘已前死”必在绍圣四年“十二月刘挚卒”以后。又,《续资治通鉴长编》又云“梁焘先卒于化州,后七日挚亦卒于新州……明年二月朝廷乃闻挚死”,且化州、新州皆属今广东省,可推知曾布所言当在绍圣四年十二月至“明年二月”(元符元年二月)。

三、今对于三、四两种说法合而论之。《宋宰辅编年録》云“元符元年二月,诏差河北运副吕升卿、河南提举董必并为广南西路察访,蔡京等究治同文馆狱,卒不得其要领,乃更遣升卿及必使岭外,谋尽杀元祐党人”。又,《续资治通鉴长编》云“元符元年三月……诏吕升卿差充广南西路察访指挥,更不施行(原书小字注:二月十七日又三月四日)后三日董必自东路改使西路(原书小字注:事在初七日今并书。罢吕升卿察访广西或因曾布有言,或王巩所见得之,不因布言也,更须考详)”。此两种论述看似矛盾其实不然。二十日内一人两派同一职务显不合情理,且遍观各史均未云两次派升卿出任此职者,所注“二月十七日又三月四日”,当为“二月十七日”“诏吕升卿差充广南西路察访指挥”与《宋宰辅编年録》一致,而“三月四日” “更不施行”,之前曾布所论当在二月十七日至二月“朝廷乃闻挚死”之间,而《续资治通鉴长编》将曾布此言系于元符元年三月辛亥,则误矣,其亦疑曰“又按,挚等去年死距今九十余日矣朝廷那得不知!”孔凡礼先生等皆从三月辛亥说,均误。曾布所论或未全动哲宗,而“已而梁焘先卒于化州,后七日挚亦卒于新州,衆皆疑两人不得其死”,(见《皇朝编年备要》,《大事记讲义》、《宋宰辅编年録》亦载)应确实了触动哲宗。

他如《宋元学案·元祐党案》云“元符元年……三月同文舘狱起,蔡京与安惇同讯,极意罗织远锢,(此段当抄自《弘简録》)……遣吕升卿、董必使尽杀元祐流人。……四月,梁祝之焘卒于化州(此两段当抄自《宋史全文》或亦参考了《太平治迹統類》)”之类以谬传谬遝匝纠缦之言,皆无待庸述指陈,滋不再论。

另,据“十一月梁焘卒”,“十二月刘挚卒”,“梁焘先卒于化州,后七日挚亦卒于新州……明年二月朝廷乃闻挚死”亦可推知宋时今之广东省到达开封的奏报约需八十日左右。亦可證“挚等去年死距今九十余日矣朝廷那得不知!”之問。

又,《苏文忠公全集》云“绍圣四年七月琼州别驾苏轼以罪谴于儋,至元符三年五月有诏徙㢘州”;《宋通鉴长编纪事本末》云“(绍圣四年闰二月)甲辰诏宁远军节度副使惠州安置蘓轼,责授琼州别驾移送昌化军安置”;《经进东坡文集事略》载《昌化军谢表》云“臣轼言,今年(绍圣四年)四月十七日奉被告命,责授臣琼州别驾昌化军安置,臣寻于当月十九日起离惠州,至七月二日已至昌化军”。可见若传世诸本诸帖为确,此札当在苏轼已离惠州至儋州昌化军的第二年。

一个新版本的新啟示

又见《东坡先生石墨》拓本一册,中无“不讶不讶!升卿之问,已答之矣。并白顾君其详,轼再拜”一句。若依本帖则“不讶不讶!升卿之问,已答之矣。并白顾君其详,轼再拜”一句为羼入,观其与程正辅诸札,以此结尾亦无不妥,则本帖给我们的启示是,若传世诸本诸帖为确,则打破了过去学界认为绍圣三年后苏、程二人遂无联系的观点。因此札前后无有瓜连,亦无其他史料影证二人于绍圣三年后或有往来,若本帖更可采信,则可系于绍圣二年,苏轼书于惠州与致程正辅诸札于时间地点一致。

又,札云“杭人送到《表忠观碑》,装背作五大轴,辄送上”,众所周知《表忠观碑》毁于“元祐党禁”,如《梅磵诗话》云“元祐党禁苏文忠文辞字画存者悉毁之”,则《表忠观碑》之存毁亦为推断之线索。又,梁章钜云“钱梅溪曰'苏文忠公《表忠观碑》有四:一刻有赵清献官阶九十余字,即《宣和书谱》所称有张有篆额者,今不存矣。一刻,绍兴二十九年岁次己卯三月丙辰朔,曾孙婿左朝散大夫、权书工部侍郎杨契重刊。一刻,行书本字如大指,今在杭州府学,惟二小石,亦不全。一刻,明嘉靖三十九年,杭州府知府陈柯重摹,今立在涌金门外重建表忠观御书堂前右庑,两面刻者是也。……’按此述表忠观碑之源流,无有简而该似此者。”则此处“杭人送到《表忠观碑》”当为“有赵清献官阶九十余字”者,然此碑具体毁于何时古今学者均无论及。《续资治通鉴长编拾补》云“(宣和五年)《续宋编年资治通鉴》'诏毁苏轼司马光文集板,已后举人习元祐学术以违诏论,明年又申禁之。’【案】宋史无此,李埴《十朝纲要》系七月甲子,《九朝编年备要》曰'中书省言,福建印造苏轼司马光文集,诏令毁板,今后举人传习元祐学术者,以违制论。明年又申严之,冬又诏曰'朕自初服废元祐学术,比岁至复尊事苏轼、黄庭坚,轼、庭坚获罪宗庙义不戴天,片纸只字并令焚毁勿存,违者以大不恭论。’  ’靖康初罢之。盖诏毁元祐之学,崇甯初卽有此禁,此时因刻板故复申令也,费衮《梁溪漫志》曰'宣和间申禁东坡文字甚严,……’周煇《淸波杂志》曰'崇甯三年,淮西宪臣霍汉英奏乞,应天下苏轼所撰碑刻并一例除毁。诏从之。又政和间潭州倅毕渐,亦请碎元祐诸路所刻碑。从之。’ ”《六研齋二筆》亦云“然公(苏轼)之薨未㡬,词翰皆为世大禁,而狗䑕之徒如霍汉英辈,犹鸣吠不已,磨剗焚炳无所不用其极而。”可知“有赵清献官阶九十余字”者当毁于崇甯三年或四年。则《表忠观碑》之存毁未可为判断提供支撑。

浩按:昨日公众号推发的《<汉语俗字研究>疏误一(论“掉”与“丢”)》一文,颇有对于“丟”的解释疑惑的,此处顺便说两句,早期“丟”字皆是“一去不还”的意思是,比如唐代《成唯识述记》、《大唐开元礼》、《仙苑编珠》的“丟”。而且要注意“丟”字就是“一去不还”的“一去”构成的,后来撇起的“丢”字乃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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