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长篇】梨花雨||桃花:第八章 钱事
【作品梗概】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日寇侵华,山河破碎,家国危亡,热血抗争。历史小说《桃花》以写实的笔触,深刻揭示齐鲁地域抗日斗争的鲜活人物和生动事迹。作品以地域风物、民俗传统为背景,以主人公桃花等同时代军民人物为主脉,细致入微地描写了艰苦卓绝的战争年代,真实生动地展现了军民同仇敌忾抗击外敌的英勇气概。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环环相扣,人物形象大义凛然、栩栩如生,生活气息浓郁清新、颇具传奇,具有深邃的历史穿透力和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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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生娘提心吊胆地看着大槐走过桃花身边,桃花阴沉着脸一言不发,不由地呼出一口长气。贵生爹看着妻子紧张的样子,忍不住露出一抹微笑:真是一物降一物啊!妻子十七岁嫁进王家,门里门外怕过谁?这个小孩儿一进家门,温存孝敬着就把妻子给治得宾服。这里边固然有妻子心疼儿子的投鼠忌器,更多的则是和这个小孩儿的深厚缘分了!这样的谐和日子,真是过得称心如意啊!
桃花侍立在婆婆身边,说道:“爹,娘,俺听见大槐来给小巧保媒了。东北军的连长要求娶咱们家小巧,爹娘意下如何呢?”
贵生娘握住桃花的手,说道:“花儿,你既然听见了,觉得可行不可行呢?”
桃花说道:“这个连长要是人品过得去,俺倒觉得算是一门好亲事。小巧毕竟不是咱们家的女儿,就算是咱们家像陪送女儿一般的陪嫁,只怕小巧也嫁不进高门大户去。要是嫁进小门小户的人家,且不说小巧过得会不舒心,就是咱们家里的人,也断断放不下心来。一旦咱们家护着小巧和那边争竞起来,必定会徒惹烦恼。只是这个连长的老家隔山隔水,咱们没处打听他的家风人品啊!要是摸不准他的家风人品,小巧是断断不能够嫁过去的!”
桃花这番话说出口,贵生娘简直是欢喜坏了:你看看,你看看,这才是俺们王家的媳妇儿!不以好恶说是非,不以己心断取舍。识大体,顾大局,行事论理都站在高处。当年俺们家求娶的时候,不知道有多少人笑话俺们家把身价放到了地面上。现在看起来,俺们家就算是把身价埋进土坑里面,也是值得的!
贵生娘压制不住心中的欢喜,转头俏皮地对贵生爹说道:“当家的,花儿这话说得在理儿。俺们娘俩的心思,是一样一样的!你不是有本事吗?你去给俺们娘俩把那个连长的家风人品打听清楚,俺们娘俩就宾服你。”
贵生爹当着桃花的面儿,是不可能和妻子说笑的。他随手拿起一册《韩非子·说林》翻着,轻描淡写地说道:“咱们家在本溪有商号,我往那边发一封书信询问就是了!”
大槐见老爷当天就往本溪商号发出书信,知道老爷、太太和少奶奶已经有意成全王连长和小巧的婚事,一时兴奋得走路带风。老爷、太太和少奶奶肯这样对待王连长求娶小巧,说到底还是对他的信任。小巧也是有福气!一个丫鬟能够让主人如此厚爱,只怕是走遍天下也找不出几个人来。但愿王连长真的家世清白,诗书耕读,能够经得住老爷、太太和少奶奶的打听。可别一打听一撒气,二打听二穿帮。到时候惹得老爷发脾气,连面子加里子都给他撕扯得干干净净。
大槐抽空跑到西宅,把消息通报给王连长和刘副连长。王连长和刘副连长端着一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笃定,满心欢喜地招待大槐。
王连长一边忙不迭地给大槐端茶倒水,一边恨恨地骂道:“小日本子占住了东北,邮路慢了好些日子。就冲着这帮王八犊子耽误老子的亲事,老子也要打回老家去,把他们全都赶走!”
十几天过去,本溪商号回信寄来,印证了刘副连长的话。看罢书信,贵生娘和桃花当即把小巧叫到跟前。桃花心中欢喜,却害怕言语失当吓着小巧。转着圈,划着线地提及王连长,却发现小巧除了低着头羞红了脸,竟然没有丝毫吃惊的神情。桃花心中一沉:莫非小巧已经和王连长互通了消息,早就郎情妾意?如果真是这个样子,事情就严重了!这已经不是小巧和王连长私通款曲之错,而是王家治家不严之失。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一旦治家不严,就离着败家毁业为时不远了!小巧年轻,闺阁之女单纯清澈,哪里知道人心险恶?倘若是失了女德,一辈子都会被丈夫轻看的!
桃花急出一身热汗,强自稳住心神儿,放缓语气问道:“小巧,你实话告诉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王连长求亲了?”
小巧虽然羞得不敢抬头,却听出来少奶奶变了声气。少奶奶的脾气,她已经摸得透透的。不疼钱不疼物,单单顾惜脸面。少奶奶顾惜自己的脸面,更是顾惜王家的脸面。少奶奶把她当成了王家的一口人,才会对她要求严厉。这不是坏事儿,这是天大的好事儿。少奶奶怀着身孕还在为她操心,她万万不能让少奶奶着急!
小巧赶紧抬起头来,正视着桃花的眼睛,说道:“少奶奶,前些日子大槐哥喝了酒回来,在他屋里和槐嫂说这件事情,让俺给听见了。第二天鸡叫头遍,他们俩又为这件事情吵吵,俺也听得真真儿的。”
桃花忍不住笑了:这一对儿哥哥嫂子,真是做得妙!谁家给待字闺中的女儿打听求亲之人的家风品行,不是瞒着女儿悄悄地进行?哪有像他们俩似的,八字还没有一撇,就让女儿家听得清清楚楚?王连长的家世这是能够打听得住,可以皆大欢喜地顺水推舟。要是王连长的家世打听不住,小巧岂不是要心中凄惶?不过,这个丫头也是真厉害。知道了这件女儿家天大的事情,竟然能够不动声色。就凭这份沉稳和定力,日后嫁出家门走到哪里都不必为她担心了!看着小巧的样子,一定是满意这桩婚事的。但是,也得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小巧虽然被她爹娘签了死契卖给王家,毕竟还是人家的孩子。日后她爹娘找过来,公公婆婆也好理直气壮地回复他们。
桃花柔声说道:“小巧,太太满心疼爱你,不愿意让你受一点儿委屈。你当着太太的面照实说话,相没相中王连长啊?”
小巧的眼睛里面滚出泪珠儿,低着头抽抽搭搭地说道:“老爷、太太和少奶奶给俺安排的婚事,俺哪里还有不满意的!俺只有一个要求,就是眼下不能出嫁。等到您拾下小少爷,小少爷满了周岁,咱再和他谈论婚嫁的事情。”
桃花心中暗叫一声:好丫头!重情重义,不愧是婆婆调教出来的人!不管是不是让你等到那个时候出嫁,俺都会记住你的这份情义。你不负俺,俺必不负你!
王连长和刘副连长听到王家同意自己的求亲,立刻给团长打电话报喜。团长高兴得“哈哈”大笑,当即确定好了登门求亲的时间。王连长和刘副连长一刻也没有停歇,马上派人赶到滕县买来成双成对的活鸡、活鱼、烟酒糖茶六色礼物,拎到东宅拜见王家主人,告知团长上门求亲的日期,打探上门求亲应该遵循的一应规矩。桃花第一次正眼打量王连长,觉得王连长站有站相,坐有坐派,是一条威风凛凛的好汉。桃花心里面纳闷:这些威风凛凛的好汉,咋就把东北的大好河山给丢了呢?
王连长此次登门,王家是按照接待姑爷的规格准备的。贵生爹拿了主意:“团长上门求亲是必走的议程,王连长现在已经是咱们家跑不了的女婿。也不必非得呆板地等着走完求亲议程,咱们家再招待女婿。既然女婿和刘副连长登门拜见了,那就早日邀请女婿和媒人来家里吃一顿'定心饭'。”
女婿是贵客,婚前婚后都得以礼相待。礼敬女婿,实际上还在于心疼女儿。一是让女婿看看女儿在娘家受到的重视程度,让女婿不敢生出是非之心。二是激发女婿的感动之情,从而好好地疼惜、珍爱自家女儿。
接待王连长这个女婿,王家是打点起十二分精神的。小巧是王家的丫鬟,这个事实是改变不了的。但是,王家把小巧当做女儿对待,这也是发自内心的。要想把这道南辕北辙硬生生捏合在一起,必须拿出足够的热情和雄厚的财力。关键时刻,贵生的二叔再一次担起重任:“王家班”停演一天,全部人马开到贵生家里洒扫清洁;“恒记”绸缎庄捡着上好的成衣,给小巧预备上一套;“惠风楼”把最上等的食材拿出来,打发厨子赶到官渡王家经办酒席;邀请族中有德行的长辈作陪,言语举动中务必不能流露出对小巧的轻视。
王家上上下下喜气洋洋地忙碌着,最喜气的人要数大槐。招待王连长、刘副连长的那顿酒席,大槐以媒人身份堂堂正正地坐了上去。前来陪客的王家长辈给足了大槐面子,一个个按照风俗礼仪给大槐端杯敬酒。老爷发话,今后凡是牵扯到小巧婆家的人情往来,大槐都要端起媒人的身份架子出面应对。也就是说,过几天团长亲自登门求亲,大槐也要在酒席之上和团长平起平坐了。不对,团长得向他敬酒,感谢他这个媒人。自从替王连长说下这门亲事,清早挑水这个活计就有人代劳了。只要他把担子挑出角门,就有东北军士兵抢上来接住。他只需要等在角门外面,把装满了的水桶挑进家里来就行。看来做好事、积福报,真的是远在儿女近在身啊!
一天清晨,天上飘着雨星儿,大槐正满心欢喜地站在角门外面,等着勤务兵把水担子挑回来,司务长快步走了过来。大槐想起来前几天夜里,司务长对他说过有事相求,便迎了上去。司务长不等大槐开口,就扯着他的胳膊躲到门楼下面。
司务长警惕地扫视着街道,压低了声音说道:“大槐哥,俺要给你添难为了。俺想跟你借钱!”
大槐愣住了:借钱?他一个当官的跟俺借钱?如果王连长没有成为王家的女婿,司务长的借钱可以首先考虑到是敲竹杠、欺负人。王连长既然已经成为王家的女婿,司务长的借钱举动就另当别论了。没有十足的事由,他断然不会张这个口。由此推断,所借之钱必定不是一个小数目。如果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直接拒绝他就行了。可是,他一个大男人既然求到自己面前,能够帮一把还是要帮一把的。借不借给他钱是后话,最起码先要问清楚他想借多少钱。如果冷面冷声地把他给撅回去,他折了面子就会积下怨恨。他是王连长手下的人,王连长知道了也会埋怨王家吝啬。
大槐思谋已定,说道:“自家兄弟,没有啥难为不难为的。司务长,你要借多少钱呢?”
司务长饱含歉疚又充满希望地看着大槐的眼睛,说道:“俺想借二十块大洋,行不行?”
大槐吓了一跳:二十块大洋!二十块大洋在台儿庄,足够寻常人家大半年的花销了!部队里面管吃管喝管穿管住,哪里用得着这么多钱啊?难道是司务长家里面遇到为难之事,迫不得已向他开口求借吗?俺得问明白了回禀老爷,也好给他拿出钱来。
大槐说道:“司务长,你别怪俺多嘴。二十块大洋不是一个小数目,俺自己一时半刻拿不出来。俺得回禀了老爷,支出这笔钱来给你使用。你把这笔钱的用处告诉俺,俺好去跟老爷禀告。”
司务长明显着急起来,他知道挑水的勤务兵很快就会转回来。他一咬牙一跺脚下定决心: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赌这一把吧!
“大槐哥,”司务长说道,“俺借这二十块大洋,是要拿着回东北去的。俺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还上这二十块大洋。”
大槐一愣,火气“腾”地就窜升起来:东北被日本人占了,你回东北去干什么?去当逃兵还是去当汉奸?俺家少爷差一点儿死在日本人手里,俺撕了小日本的心思都有。俺跑不到东北去收拾日本人,在官渡还收拾不了你这个逃兵、汉奸吗?俺还借给你二十块大洋?你想得怪美来!俺这就把你这个孬种抓起来,送给王连长好好惩治惩治!
大槐身随意动,一错脚步与司务长拉开距离。司务长不是当兵之初,就干司务长的。在北大营的部队没有被打残的之前,司务长是响当当的东北军侦察排长。司务长一看大槐准备动手,立刻揉身而上,伸手按住了大槐的胳膊,说道:“大槐哥你误会了!俺原先不是王连长的兵,俺是驻守奉天北大营的部队。'九·一八’事变的时候,俺的部队被打散了。俺撤退到奉天东山嘴子以后,才编入王连长的队伍。俺有俺自己的连队,俺连长待俺恩深义重。俺原本以为他战死了,上个月才知道他和王德林营长拉起救国军,在吉林和日本人拼命哪。俺得回去找俺连长,俺得回去给死在日本人手里的弟兄们报仇。大槐哥,打起仗来九死一生。这二十块大洋俺说是借,其实和拿差不多。俺不知道这一去,还能不能活到还钱的时候。你愿意给俺,俺大恩不言谢。你不愿意给俺,也千万不要去告诉王连长。俺悄悄地走,沿途要饭也得回到吉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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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槐没有想到文质彬彬的司务长,会说出这么一席掷地有声的话来。真情真意,让人忍不住血往心头涌:好血性!好男儿!别说是二十块大洋,就是三十块大洋,俺也要想方设法给你筹措到。你既然是拿了钱回东北,就是跑路;既然是跑路,就是逃兵。这二十块大洋,俺不能去找老爷要了。老爷处事稳健,循规蹈矩。纵然不会坏了你的事儿,也断断不会帮助你成事儿。俺得去找少奶奶!少奶奶一介女流,处事却刚猛仗义。俺把事情的原委跟少奶奶说明白,少奶奶十有八九会拿出钱来。不过,少奶奶处事爱见一个真章儿。要是不老老实实把话说清楚,她是断然不会启动借钱的心思。你的营长叫王德林,你的连长叫啥名啊?
大槐紧紧握着司务长的手,激动地问道:“兄弟,你得把你连长叫啥名儿告诉俺。俺去回禀少奶奶,也好说得明白。”
司务长说:“俺连长叫于良臣!”
大槐存了心思,就围着桃花转悠。桃花在灶屋,他就在灶屋出来进去好几趟。桃花在前厅,他就在前厅出来进去好几趟。桃花在上房,他就在上房出来进去好几趟。大槐平日里觉得王家房屋太多人口太少,处处透漏着空旷冷清。这一天却觉得王家到处人来人往,磕鼻子碰眼睛。眼看着太阳挪到了西宅屋檐下面,也没有找到和少奶奶单独说话的机会。
桃花察觉到大槐的异样,不禁心中奇怪:大槐的为人,历来中规中矩。跟着爹爹在王家长大,子承父业当着王家的管家。他是少爷的玩伴,也是老爷的心腹,奇特经历让大槐从骨子里面,就没有存下低人一等的奴仆心理。相反,倒是养成了一力担责的主人意识。对她这位半道上走进王家的少奶奶,大槐与其说是拿出了仆人的尊重,倒不如说是拿出了大伯子的客气。大槐平日里是不主动找她说话的,今天是让啥事儿给憋得转悠过来、转悠过去呢?看他的神情做派,这件事情是想要瞒着老爷太太的。既这么着,俺就赶紧帮他处置了吧。
桃花觑得一个空隙,悄悄走进过厅。站了片刻,大槐就跟了进来。大槐一见少奶奶的姿态和神色,就知道少奶奶是在特意等着他。他既有被少奶奶窥破心思的尴尬,又有替司务长成全诉求的轻松。大槐处事,向来有自己的是非取舍:千万不要多管闲事!多管闲事不是有本事,而是缺心眼儿。人家正主儿处置不好的事情,你凭啥觉得自己就能够处置熨帖?难不成游离在事外的你,比人家身陷事中的正主儿,还会拼尽全力经办事情?遇见事儿,就是摊上事儿。摊上事儿,就是摊上麻烦。摊上麻烦,就是招惹祸端。而所有的祸端都不是突如其来的,都是日积月累的因果循环。运数与报应,降临有定式,消弭也有定式,决不会成全人们的一厢情愿。痴痴傻傻一头拱进别人的运数与报应之中,只怕是救不出来别人,还要搭进去自己。然而,老爷说“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只要是自己认定了的人和事儿,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得尽心尽力去成全。还有就是,别人既然用你帮忙,便摆明了此时正处在困顿交集之中。你若想帮忙,就一心一意只是帮忙。帮忙之后,勿求沾光揩油。若是存了沾光揩油的心思,就会偷鸡不成蚀把米——结下仇怨。你欲壑未填,觉得他狡诈;他醍醐灌顶,觉得你狠毒。轻者委屈成唠叨娘们儿,重者激怒成梁山好汉。这辈子的舒服光景,自此以后就夹杂上了丝丝缕缕的不如意。这一次俺是心甘情愿帮助司务长的,俺不怕惹祸上身。只是这二十块大洋,俺现在真的是拿不出来。俺得说动少奶奶先把钱拿出来,应付过眼前的惶急。实在不行俺就给少奶奶立下借据,等到少爷回来俺偷偷找少爷拿钱还上。虽然说少爷和少奶奶是一家人,少爷挣回来的钱也是少奶奶的。可是俺和少爷二十多年兄弟情深,二十块大洋的拆分少爷还是肯为俺担承的。
桃花看见大槐急急忙忙跑过来站住,以为他很快就会开口说话。哪里知道大槐抿着嘴唇低着脑袋,神情忽明忽暗琢磨事情。桃花又气又急又是好笑:王大管家你不是一根雕不出枝叶的木头,也不是一坨扶不上墙的稀泥啊!不给你空档说话,你急得直打转转儿。给你空档说话,你拿着迂磨当沉着。斜阳西下,穿堂风吹着,俺王家大少奶奶跟你王家大管家面对面站在过厅里面默默不语,是看上去好看啊,还是说出去好听啊?你不会是要等着俺先开口问你吧?你想得美!漫说这是你有事儿求俺,就算是俺有事儿吩咐你,也得你先请俺示下。你不说是吧?俺逼着你说!
桃花一声轻咳,转身作势要走。大槐急了,赶紧叫道:“少奶奶留步!少奶奶,俺想先从你手上挪借二十块大洋。”
桃花听说大槐要借二十块大洋,确实是吃了一惊:二十块大洋对于王家不算多,对于普通人家不算少。问题是,大槐要这二十块大洋干什么?大槐两口子的工钱,一年下来不止二十块大洋。平时吃喝都是王家统一支出,四季衣裳也是王家统一缝制。连大槐的两个儿子在峄县读书的钱,也是王家一并拿了。槐嫂攥着两个人的工钱,思谋着要给跑了一辈子河船的爹娘在岸上套院子盖房子。公公婆婆已经私下里嘱咐过她,到时候不必等着槐嫂开口,就要早早地送上一封加厚人情。大槐这个时节突然提出来要借二十块大洋,想干啥呢?
大槐让少奶奶雪亮霜晶的眼神儿盯得心头发虚:俺不就是借您二十块大洋吗?少奶奶您至于像盯戴宗、时迁一样地盯着俺看吗?俺这就把借钱的缘由告诉您,也好让您别胡乱揣度俺。
桃花听完大槐借钱的缘由,吓了一跳:当兵的逃跑,抓住了是要被枪毙的。资助当兵的逃跑,抓住了是一个啥罪名呢?大槐这么一个踏实本分的人,咋想起来冒这份风险了呢?正是因为踏实本分,大槐骨子里面的倔强也是敲起来“当当”响,碰上去“邦邦”硬。大槐既然张口求借二十块大洋,就是打定主意要帮着司务长逃跑。今天要是不给大槐拿出二十块大洋,就是在难为大槐、搓磨大槐。伤害了公公倚重的心腹之人,说到哪里都是她的不是。还有那个司务长,放着舒服日子不过要回东北找他的连长。回东北意味着什么?回东北意味着和日本人拼命。敢跑回东北和日本人拼命的血性汉子,遇见了就一定得帮一把。跑路这件事情,是需要精心筹划的。所有的精心筹划,归根结底都要落实到钱财上面。钱财越多,跑起来路来就越便利。跑起路来越便利,被抓回来的可能性就越小。只要司务长不被抓回来,她和大槐就是安全的。还有这身军装,也得从头到尾给他更换喽。台儿庄周边地形开阔,一眼能够看出三里地、五里地开外。觑也好觑,找也好找。司务长要是穿着军装在大道上晃悠,想跑掉就是白日做梦。
桃花让大槐悄没声儿地踅到内宅东院门口等着,自己若无其事地回到上房在公公婆婆面前转了一圈儿,穿过月亮门回到自己房里,打开箱子取出一封大洋跑到门口递给大槐,说道:“穷家富路!这是一百块大洋,你交给司务长吧。你要给他预备一套家常衣裳,别让他穿着军装跑路。另外你告诉他,王连长是咱们家的女婿。按照道理来讲,咱们家不应该胳膊肘儿往外拐。只是念在他忠肝义胆的份儿上,才不惜搭上全家人的好处帮他一把。他这一跑,势必会连累到王连长。他要是一个厚道人儿就自己掂量着办,把对王连长的连累降得越轻越好!”
雨水或急或缓下了五日,终于雨过天晴。上午十时,团长在十几个警卫员护送下,策马扬鞭来到官渡。贵生爹站在仿金柱大门口遥遥地看着,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张作霖当年走亲戚,也没有带上十几个护卫啊!也罢!团长摆这个谱儿,大半原因是为了给王连长撑腰。王连长是自家女婿,得团长看重,自家脸面上也不难看。
团长登门是为了提亲,王家的接待规模就得扩大。王班主早早拟订了宴请名单,在王家过厅左右房舍中摆下六张席面。王班主特意交代“惠丰楼”掌柜的,菜肴不得与接待王连长那次有任何偏差。王班主心知肚明,一旦菜肴有所偏差,就会落人口实。细节失误遭人褒贬的事情,王班主是坚决不会干的!
团长为人豪爽,是一个标准的东北汉子。见过贵生爹娘,就嚷嚷着要替王连长的爹娘看看“儿媳妇”。桃花早就替小巧妆扮停当,听到大槐前来送信儿,立刻安排槐嫂带着小巧过去。小巧紧张得手足无措,揪着桃花的衣襟恳请桃花一起过去。桃花拂开小巧的手,笑道:“团长家里没有女眷前来,俺过去不合适。你安心地跟着槐嫂去,有太太在,谅来没有什么不妥。你见过团长就回来,切不可多多逗留!”
自打桃花成亲以后,王家还没有这般热闹过。一场宴席,足足开到日影西斜。团长还没有告辞离去,王连长就接到勤务兵传来的消息——司务长不见了!王连长的头“嗡”的一声,差一点儿打翻面前的酒杯:这个瘪犊子还真跑了!
王连长稳了稳心神儿,向刘副连长递了一个眼色,悄悄地离席而去。
王连长绕到过厅里面站了片刻,刘副连长便跟了过来,急急忙忙地问道:“怎么了?”
王连长说:“瘪犊子跑了!”
刘副连长闻言一惊,一颗心沉下去又赶紧提溜起来,脑子里面放机关枪似地,“哒哒哒哒”前后左右寻思掂对一遍,说道:“早晚的事儿!心生外向,留也留不住。他去找他的连长,虽然行为偏激,心情还是可以理解。他选择这个时候跑,也是想对得起咱们。团长在这儿守着,又喝酒又吃席的,怎么着也不好翻脸往狠里收拾咱们。咱们索性等一等,等到他跑远了再向团长禀报。他不是咱们的旧部,和咱们没有渊源。团长对他不会客气,抓住了真有可能枪毙。”
王连长说道:“咱先不说瘪犊子跑路的废话,咱先合计眼下的应对。这件事情俺来担责,你悄没声儿地搁后面待着。连队是咱们费尽心思带出来的,是咱们打回老家去的本钱。你得给俺守住喽,千万不能落在别人手里。”
刘副连长知道这是最合适的选择,仍然忍不住心中凄楚:跑兵就是重大失误,重大失误就要承担重大责罚。团长待王连长再好,也不可能不予以军纪惩处。他们弟兄相处一场,这一次就要分别了。
王连长看到刘副连长眼中含泪,心里面也是一揪一揪地生疼。他抬手搓了搓脸,笑道:“行了,你别娘们儿唧唧的了。真要是把老子开除军籍,老子反倒是自由了!老子也跑回东北去,和小日本子干他大爷的!”
刘副连长听着王连长硬气地说着“打肿脸充胖子”的话,忍不住笑了。搭档以后他已经习惯了随时随地提点着王连长行事,这一次也不例外。他看了王连长一眼,本能地说道:“你可别头脑发热,甩开脚丫子往东北蹽啊。咱们的部队在这里,你不能离开部队。就算是团长发狠杀一儆百,你也要留在官渡等待转机。如今你美眷如花,是适合过神仙日子的。”
王连长闻言一怔,眼神儿渐渐地发僵发直。刘副连长猛然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让一位本事与傲气一样大,能耐与志向一样大,雄心与目标一样大,仇恨与生命一样大,日夜勒缰北望的职业军人脱下军装,离开部队,寄人篱下,苟延残喘,是一件比杀死他还要残酷的事情。连长不愿意听什么,自己就上赶着说什么。还他娘的天天吹嘘自己的口才苏秦张仪,这一霎儿只怕是连动不动就挑唆着分行李的猪八戒都不如。自己埋的雷自己挖,赶紧把连长宽解了别出大事儿。刘副连长一步迈上来推王连长的胳膊,一叠声儿地说道:“连长,连长,你怎么了?你别瞎寻思,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俺是习惯了给你打预防针儿,下棋看五步。不就是跑了一个瘪犊子吗,团长还忍心为抓老鼠猛摔花瓶,狠狠地惩治咱们吗?团长是'三国’'红楼’不离手的大智大慧之人,肯定比待在大观园里面的贾家三小姐强……”
王连长让刘副连长给叨叨得回过神儿来,郁闷地看了刘副连长一眼,苦笑着说道:“家让小日本子给占了,部队再不要俺,俺拿啥娶小巧呢?俺总不能让她跟着俺受罪吧?要是早知道有这一出儿,也就不舞弄今天这个阵仗了!如今十里八乡都知道她跟俺定亲了,让她咋办呢?”
刘副连长让王连长说得心都要碎了,正想说“你搁后面待着,俺去担责”,突然瞥见团长的副官站在客厅门口向他俩招手。他刚刚转过身去,后腰就被王连长用拳头顶了一下。王连长瞬间变成凶煞模样,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道:“按照咱们刚才说的办!你要是敢说错一个字,老子就不认你这个兄弟!”
片刻饭罢,团长被王家老爷率领族人送到街门口。王连长亦步亦趋地跟在团长身后,非要拉着团长到连部坐坐。团长就得让王连长给气死:酒足饭饱,宾主尽欢,互道珍重,策马扬鞭,这不正是设计好了的版本吗?你非要拉着俺去你那个连部干啥?你那个连部俺今天要是不过去看一眼,明天就会升到天上去不成?俺今天是过来给你撑腰长脸的,要是当着你媳妇的亲戚里道驳了你的面子,只怕是你往后再也立不起威风来。罢了,罢了,俺就去你的连部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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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长甫一走进王家西宅,立刻感受到气氛异样。所有的人都神情紧张,畏手畏脚地不敢与他对视交谈。团长心头一沉:坏了!出大事了!依照王家接待自己的隆重规格和热烈气氛,应该不会是连队官兵在官渡庄做下鸡鸣狗盗之事。训练的时候是集体行动,副团长负责这一片儿,也没有听说过有走火误伤的事件。那么,只有一种可能——跑兵了!
跑兵是大事儿!上边让接二连三的跑兵气得火冒三丈,三令五申要严惩不贷。一旦跑兵被实锤,自己都要跟着吃瓜落,哪里还能够保护得了连队主官?所以,哪怕是被枪顶到脑门子上面,也得把跑兵事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连是有名的硬连,团是有名的硬团。从大东北到鲁西南,积攒下来这么点儿家底儿不容易。终不成为了跑一个熊兵,弄得鸡飞狗跳自毁长城吧?家有千口,主事一人。团里有好事儿,越不过他这个当团长的。团里有坏事儿,也越不过他这个当团长的。就算是他想推卸责任,也不可能推卸得干干净净。反倒是要弄得人心向背,上级不爱下级不敬。
上级收他的兵权,是分分钟的事情。下级造他的反,也是分分钟的事情。他这种高智商、高情商的人,哪里会把自己撩撅到里外不是人的地步?这两个小瘪犊子闯下来的祸事,少不得他出头扛下了。他要是不替这两个小瘪犊子担责任,凭什么要求这两个小瘪犊子替他挡烽火?妈拉个巴子的,这两个小瘪犊子光顾着忙活自己那点儿喜庆事儿,连一百多号兵都管不住,还能够干点儿啥?简直就应该捆起来先抽一顿马鞭子,再送到军法处严惩!
团长一言不发,“咔”“咔”走进堂屋里面,踞桌而坐。王连长和刘副连长跟进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不敢说话。团长猛地一拍桌子,骂道:“你俩叫俺来干啥?都哑巴了?”
王连长浑身一哆嗦,直着嗓子喊道:“报告团长,司务长跑了!”
团长一听跑的是司务长,不由地松了一口气。各连队司务长这个职务,基本上没有安排得力旧部。这个连队的司务长从来没有听说过,足以证明不是什么有影响力的人物。偏偏又是一个军官,比跑一个普通士兵好应付多了!
团长反手一掌拍在桌子上,骂道:“你瞎咋呼啥?跑啥跑啊?谁跑了?司务长奉俺的密令公干,让你给扬泛得人尽皆知。要是司务长因此行踪泄露遭遇不测,俺一枪毙了你这个王八犊子!妈拉个巴子的,你看看你猴子屁股坐不稳的熊样儿,像个带兵的人吗?你小子给俺规规矩矩把兵带好,少他娘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团长厉声喝骂着,一把抓起马鞭子气哼哼地往外走。等到王连长和刘副连长醒过神儿来追出去,只看到团长一行疾弛而去的背影。王连长和刘副连长面面相觑:这事儿就这么完了?我的天哪,真是一级有一级的水平啊!从排兵布阵到应急处变,咱们俩都跟在团长身后好好学着吧。啥时候学会了他那一身本事,咱们俩要想自命不凡,才算是有点儿底气。
王连长站在街门口,直愣愣地盯着团长消失的方向默默无语。他觉得对不起团长!团长当兵扛枪就在这个连队,一路从士兵、班长、排长当到了连长。这个连队是团长的眼珠子、心尖子,也是全团、全师响当当的钢刀利剑。“九·一八”撤到关里以后,团长心中苦闷。有一次喝多了酒,跟他说了掏心窝子的话:“有了咱们这个连,有了咱们这些好弟兄,上面就不敢小看老子一眼。日后打回老家去,老子心里面也就有了底气。老子把这个连队交给你了,你要给老子把连队带得硬邦邦的。有朝一日拉上战场打得小鬼子满地找牙,给全东北的父老乡亲们出一口恶气。咱们要是不和小日本鬼子好生打一场,死了都没有脸面进祖坟啊!”
团长看好他、倚重他,把眼珠子、心尖子交给他来带。他竟然带出了从来没有发生过的跑兵事件,实在是辜负了团长的信任。出了事儿不是想着老老实实认错担责,还想着避重就轻逃避责任,哪里有半分值得称道的忠勇节义?奶奶的,有胳膊有腿人五人六的一个大老爷们儿,行事为人却有点儿丧良心啊!查!必须查!必须彻查!先查清楚瘪犊子是怎么跑的,给团长一个交代。再去向团长负荆请罪,任搧任踹,任打任罚。
王连长一咬牙一跺脚,对刘副连长说道:“查查瘪犊子是怎么跑的,有没有共犯。一旦查实,老子非得收拾直溜了他!从今往后啥事儿不干也得把篱笆扎紧,一粒沙子也别想渗出去!”
司务长的临时住处,是王家西宅耳房。不大的房间里面,换洗衣服、鞋子、手枪、武装带、脸盆、饭盒、铺盖等等一应物品,全都摆放得整整齐齐。甚至瘪瘪的钱包,都静静地躺在枕头底下。刘副连长本来就记得司务长夜里殷勤相送大槐那一幕,认知中已然判断了一个七七八八。待到把司务长的临时住处巡查完毕,心里面更是像玻璃镜子似地澄明瓦亮。刘副连长看着王连长的眼睛,意味深长地说道:“不用查了,咱们的人没有这么大的本事帮助他跑路。”
王连长默默无语:瘪犊子什么东西都没有带走,说明身上的钱多得想买什么就可以买什么。部队官兵发的那点儿津贴,用不着大手大脚就能够花得锅干瓢净。弟兄们就算是有心帮助瘪犊子跑路,也没有如此雄厚的实力。瘪犊子是半道加入这个连队的,整天价郁郁寡欢很少与人交流。他不会把逃跑计划告诉连队的人,连队的人听到他要逃跑更是会在第一时间把他五花大绑起来。官渡能够与他来往交流的人,只剩下大槐了。大槐为人谨慎小心,如果没有征得家主示下,决不会干出这种招灾惹祸的事情。那么,瘪犊子的跑路,必定是受到了王家的资助。瘪犊子对于王家来说,是不折不扣的“八竿子扒拉不着”之人。王家对瘪犊子付出的所有资助,注定了不可能“行罢春风得秋雨”。在这种情况之下还能够慷慨解囊,实在是仗义疏财。王家资助瘪犊子跑路,只是因为瘪犊子要返回东北打小日本子。王家人甘冒风险舍身取义,自己少不得要站出来替他们承担是非了。幸亏自己也是不忘国仇家恨,心心念念想要打回东北去的。否则,还真就辜负了王家的重托与礼待!
自从把一百大洋和一身家常衣裳交给司务长,大槐就如同坐上了滚烫的铁鏊子。做梦都能够梦见司务长被五花大绑,带着王连长来抓他。没有这事儿之前,他三天两日难得看见司务长一回;有了这事儿以后,他一天能够遇上司务长三回两回。大槐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暗暗盼望着司务长要走快走。即便砍头的刀落下来,也比时时刻刻高悬在头顶上强。
团长登门替王连长求亲那天,司务长不见了。也就是说,司务长趁乱跑了。大槐像是神经紊乱了一样,一会儿感到轻松,一会儿感到沉重。部队有部队的规矩,决不会因为司务长要跑回东北打日本人,就对他另当别论。他敢跑,部队就敢把他当成逃兵。而逃兵,是要被枪毙的!司务长是逃兵,他就是同谋。部队是怎么处置逃兵的同谋,他不知道。自古官府律法,却是讲究一个株连的。他不是东北军的人,又有老爷保着,想来不至于被枪毙。但是,蹲大牢、挨皮鞭肯定是躲不过去了。眼下最要紧的事情,是跟老婆把道理说清楚。万万不可事到临头,老婆哭天抢地丢了王家的颜面。官府审案,必定仔细。也不用跟人家撒太大的谎,撒的谎越大越难圆成。人家审案子就像是他种庄稼,扫一眼就能够知道种子优劣、收获丰欠。一个外行人跟一个精通专业的人玩心眼儿,除了让人家恨得牙根痒痒以外,就是逼着人家下死手收拾了!
司务长跑路,其他事情他都可以揽得下来。唯有那一百块大洋,他是无论如何也说不清楚的。部队的官长,不会相信他能够一把拽出来一百块大洋。官府的老爷,也不会相信他能够一把拽出来一百块大洋。他只有让老婆出面一起佐证着,或许可以把这个细节说得全乎。
槐嫂忙活完厨下一应活计,拿着小巧酬谢的一块白底红花蚕丝衣料,腰酸背痛又满心欢喜地回到自己的屋子。小巧是一个苦命的孩子,幸亏机缘巧合被爹娘卖到太太身边。有太太呵护着,总算是定下了一门好亲事。过一段时日风风光光地嫁过去,进门就成了连长太太。最便宜的是进门以后没有公公婆婆拘束着,想要多么清闲自在就有多么清闲自在。老天爷最是有善心有公心,给了好孩子一个好命运。只凭着这个鲜活的例子,她也得教养两个儿子做心地善良的好人。
槐嫂一边畅想一边推开屋门,意外地发现当家的坐在桌子旁边抽旱烟。槐嫂觉得奇怪:往常这个时候,当家的应该在上房守着老爷啊。有事情合计事情,没事情闲聊家常。今儿个怎么提前回来了?难道是今儿个从大清早忙到下傍黑儿,老爷乏累了,就把他给提前打发回来歇息了?
大槐两口子,不是王家的正宗主人。居所里面的一应陈设,却与主人所用不相上下。一套做工精巧的雕花红木桌椅,占据了外屋三分之一的面积。靠近里屋的墙壁前面,贴墙放置着两个高大结实的楸木衣柜。每一个衣柜上面,都精雕细刻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图案。衣柜的正中间,镶嵌着一面长条玻璃镜子。玻璃镜子右侧上方,工笔细描着素淡颜色的“喜鹊登梅”。
槐嫂笑嘻嘻地在铜盆里面洗了手,脱下外衣挂到红木衣架上。走到玻璃镜子前面抖开蚕丝衣料,搭在身上比划过来、比划过去,带着三分撒娇三分痴心地说道:“当家的,小巧这丫头真是大方。这么贵重的衣料,说给俺就给俺了。只是这个颜色太鲜亮,俺穿着太少相了吧?”
大槐吧嗒着旱烟袋,说道:“不少相,你穿上好看。小巧才找了婆家收了定亲物件,就拿出东西来送你,可见是没有把你当成外人。她没有把你当成外人,都是跟着太太学的。少奶奶待你更是亲厚,逢着节气时令,哪一次也没有忘了给你添置东西。你一心一意依附着这个家,日子过得差池不了。咱那两个小子将来的花销,你拿得出来就拿,拿不出来也不会难为着。保管不等你开口求借,老爷、太太和少奶奶就上赶着往外掏钱了。”
槐嫂听得心头一个劲儿地打颤颤,手脚发麻:当家的这是遇上啥事儿了,唱这一出《罗汉钱》?不经州不过府的,也能够惹出仇家来?说什么这个待俺好,那个待俺好。要是没有你,这个、那个知道俺是谁?你还拿着儿子的花销来唬弄俺,你看看俺是那起子瞧见银钱就眼开心热的人吗?
槐嫂一把扯下披在肩上的蚕丝布料,直着嗓门叫道:“当家的你把话说清楚,到底是遇上啥事儿了?你要是按压不住,咱就去求了老爷太太早做打算……”
大槐“呼”地一声弹起身子,骂道:“你这个是非娘们儿,你闭嘴!你要是咋咋呼呼让老爷太太烦心,俺就休了你!这个家里容人吃,容人喝,容人穿,容人用,就是不容人忤逆张狂!”
槐嫂从来没有见过大槐发这么大的脾气、说这么狠的话,心里面已然胆怯。槐嫂闭上嘴巴不敢再出声儿,却忍不住流下两行眼泪。眼看着当家的遇上大事儿,自己还一不能打听二不能排解。略问一问,别人还没有说好道歹,当家的就嚷嚷着要休妻。嫁进这个家里十几年,小心谨慎着不敢行差说错。临了,临了,三不知地就要被休掉,上哪儿说理去啊!
槐嫂极力压抑着的抽泣声音传到大槐耳中,大槐觉得自己的心头一下一下被重重地锤击着:运河上跑大的妻子没有读过书,识下几个有限的字,还是嫁过来以后跟着太太和他学会的。妻子性格爽直,行事说话不会转弯抹角。老爷在妻子心中,是最有本事的人。遇上大事指望老爷出面化解,实在是随心反应顺理成章。可是,她哪里知道,这件事情根本就不是老爷能够化解的啊!
大槐默默地抽了两袋旱烟,嗡声嗡气地说道:“行了,你也别哭了,再哭也躲不过事儿去。咱俩得合计合计,拿出一个章程应付过去这一场天大的是非。你不是问俺遇见啥事儿了吗?东北军的司务长要跑回东北打日本人,俺帮着他跑了。”
槐嫂一听大槐的话,仿佛晴空之中打了一个霹雳:俺娘欸!三亲六故谁不夸俺有福气,嫁给了又能干又老实的官渡王家的大管家。恁哪里知道,这个大管家不言不语念他真经啊!他撕巴了恶奴劣户还不算完,梗梗着脖子又去和扛枪拿炮的东北军撕巴上了。这不是找死吗?他招惹下来这泼天的大祸,往哪里躲啊!别说是俺跟着他躲不过去,弄不好能把老爷太太给一块堆儿连累喽。少奶奶怀着身孕,小巧又刚刚定亲,难不成这一大家子人,都要跟着他杀头坐牢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