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珍:走进家村
走进家村
——回老家系列散文之二
内蒙古 陈珍
咖啡色的凯迪拉克驶出旗政府所在地乌兰花边陲小镇,我说:“去他的吧衣锦还乡!儿子,车你开走,老子步行回村。”还是那么熟悉的山山卯卯,沟沟洼蛙,一草一木格外亲,一山一水也生情噢。一切都没有变,只是感觉草更高了,山更青了,水更明了。其实一切都在变:田野上庄稼地少了,退耕还草的地多了。山石土路变成水泥大路了。清一色的红砖、红瓦新房院。漫山遍野的小汽车、电摩托,还有各色农业机械滚动。那都是汉子、婆姨们在牧放抑或在收获。“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沿路之上就像呼唤的乳名般亲切的村名、地名牵携着我的脚步:古营子、上脑包、黑兰淖尔、于家沟子……走在少时的路上,这才叫回老家!噢,大圪塌洼子,忽吉尔图盐碱滩,驼尾(yi)梁在北,锅底卜子在南,一篇《乡愁》,在眼睛里版出……大东滩收割三尺高的大莜麦,嗦啦啦一色镰 ,九十九串银铃铛 ,随着我的脚步摇响;西坡上牧羊姑娘一曲《黄花正年少》,又仿佛在我耳畔回荡——毛忽洞,我回来了!别喊了哇,谁还会答应你。“少小离家老大回”,“儿童相见不相识”啊!噢,我意识到那就只能是老爷庙圪旦的回音了吧。
一路上我迈出诗的脚步,敞开诗的情怀,挥着帽子挥着手,情不自禁地再一次深深呼唤 :毛忽洞,生我养我的家村,我回来了!村子西头一片废墟的土台上我徘徊了很久。废墟的南边沿上有两个小磨盘大的树墩,一圈圈的年轮在风吹日晒中苦涩着,像一石头激起的水面上的波纹,也激起我心海的无限遐想。这是两棵大树的履历哦!当年知青大哥大姐们在知青屋前栽下的表示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扎根树”。用的是号称“钻天杨”的树苗。看着它,一想便想起许多:当年王华宇大哥哥给我讲述命运的一个例句又一次回响在耳畔:同样是一棵树苗,首先要看栽植在什么地方。栽在景区、广场你就能长成参天大树,成为美丽风景;你要长在山野草地,你就会被毛驴啃了树皮而枯死,成为农家小户灶旁的一把煮饭取暖的干柴(当年计划生育和植树造林两大国策。有俗语串话云:毛驴不要啃了树皮,妇女不要大了肚皮)。那年我十二岁不谙世事,听得一惊一乍的。多年后证实果真如此:知青返城后这两棵通天杨就被毛驴啃了树皮枯死了。主杆被村人锯下盖了牲畜棚圈,枝枝杆杆也被砍去作了冬天的引火柴,空留下这两个大树墩。
树墩后面是曾经的知青屋,一大一小两间住着七男四女,都是北京宣武区七十六中的学生。大房住男知青,小房住女知青。知青上山下乡十年里陆陆续续全部选调或返城,知青屋就顺理成章得成为本村耕读小学的教室。大的是教室兼办公室,小的作了库房。共有三个年级,十多个村娃子。本村返乡知青三娃哥任“一人校”民办教师。几年后,三娃哥到大队担任团支部书记,我正好高中毕业也就顺理成章接替了他的工作。挣生产小队中等劳力的工分,每月有八元补贴,秋后兑现。在这个知青屋我干了五年,白天给孩子们上课,晚上给社员扫盲(全村四十五岁以下的文盲)。直到扫盲考试全部合格为止。我久久地徘徊在这片废墟上深深地回望着时代的变迁。
直趟趟一条水泥大路穿村而过。那些坑坑洼洼,那些水潭沼泽一扫而光;往年往月的冬之坚冰,夏之泥泞荡然无存。站在新村当央,放眼南望,目之所及,村前的小河畔一块五百亩大葵花田展悠悠铺开。一架长龙般的圈灌已完成了又一次的浇灌使命,正在潇洒地驻足休息。葵花长势喜人,葵盘挨挨挤挤,花开正旺而且绝对向阳。远远望去宛若青山绿水间挺出一块黄金胸膛,美丽健康。哦哦,这块肥田沃土须臾间便幻化为三十九年前的“毛忽洞生产队”的队部大院,抑或队房子 抑或饲养院。这是一个当年的“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所在地。仓库、粮仓、牲畜、饲草、农具一切财物和建筑集结的地方,也是共和国的一个最小的行政单位最小的政治、文化中心。
包产到户那年是个炎热的夏天,社改乡,队改村,社员摇身一变成村民。一个“分”字没商量。分田分地真忙:先分红地,后分青田。分牲畜,分农具,分大集体的一切物资。当然也分生产队的贷款。拆房,拆棚圈,分椽檩,连土坯墙、根基石也丈量了,抓阄儿分开,落实到户。一时间,男女老少,废寝忘食,车拉人扛,热火朝天。经过三十多年汗爬流水建起的队部大院,不到半个月就痛快淋漓的拆尽分光,只剰下两扇三条杆的大磨扇。青龙白虎无人敢动,也无力气动。像戴着一副老花眼镜瞩望着山石土田,风云雨雪;又像一口巨齿咬合着日子,咀嚼着岁月。……
噢,一切该消失的事物,消失的原是这般必然、这般急不可耐:一切该新生的事物,新生的也是这般必然,这般毫不犹豫。望着这块朝气蓬勃、欣欣向荣的葵花田,我在遥远的记忆的相册里翻出一块老照片:队部大院,空前的,也许是绝后的一抹历史痕迹。
村前那条足矣濯衣、饮畜的哈巴泉哪去了?据说是被四围众多的深水井下降了水位,枯竭了活水源头,泉溪永远地消逝了。可惜只看见一道白沙河床,极目远眺肠子般扭曲、翻滚。有几架拉沙的农用车匆匆来往着,可以想见小河在为小村人做着最后的贡献——可以收入几个卖砂的小钱。遥想当年,这条哈巴泉可是属于“不像老牛说的那样浅,也不像松鼠说的那样深”的那种明溪丽水呢!春来绿水如兰,岸畔上红花长在绿草里,是小村的一道亮丽风景线。记得小学五年级我在一次作文的结尾处歌赞过她:温温柔柔易近人,咕咕汩汩逗春心。微风吹来泛微波,浣纱浇园格外勤。这条溪流全长也不过二十里,从老爷庙沟掌子发源到黑兰淖儿村西的海子,流经毛忽洞、东梁两个小村。东梁村有一所小学,冬天的哈巴泉是我们上、下两村小学生上学的冰路。当年各色的冰车、冰鞋链接了我们从家门到校门弯弯曲曲的童年。我高中毕业回乡参加农业生产劳动正赶上大学大寨的年代。大队专业队在哈巴泉下游修了一个集水一百多亩的小水库,水深处有一两仗。浇灌着两岸的丰产试验田和一座小果园。让我刻骨铭心的是就在这个小水库里,在知青大哥哥们的调教下我这个旱鸭子学会了游泳。蛙泳、仰泳、花式泳都比较熟练。还和民兵排长张喜贵学了“狗刨”、“扎猛子”——站在拦河坝顶上头朝下双手在眉骨做个“箭头” ,照着水深处箭一般扎下去。噢,一个猛子扎下去,也就扎进了大千世界的大江大河……虽然没有惊涛骇浪,也经历了活水微澜;诚然没有“会当击水三千里”的冲天智能,却也跑闹个小民百姓的俗日子游刃有余。
我的老家是农区和牧区衔接处的一个小村庄,小若农之麦芒,牧之草尖。偏僻、深远、闭塞、荒疏。风土人情厚重,人文景观浅薄。无名胜更无古迹,无英雄也无枭雄,甚至连盗匪也不曾有过。文革时期也未流放过个把右派之类;改革年代也没涌现一二超级富户。山不高也无神,水不深也无龙——灵与不灵从来也没感觉,倒是绿水青山正好养育一方老百姓。
我没本事酬报生我养我的老家,只能写一篇小文章表达我的感慨和念想,也记录下这一方水土的这一段岁月。
责编:丁松 排版:何苗
陈珍 内蒙古四子王旗人。教师,内蒙作协会员。诗歌、小说、散文散见于多家报刊,多次受奖。新华出版社出版散文集《居深村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