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辑两支笔
编辑部是一个计件付薪的生产部门,从事的是将思想转化为可传播介质的生产工作。首在为他人思想的转化提供服务,当然自身也可从事思想生产。钟叔河说“编辑是编出来的,也是写出来的”,因此编辑要有两支笔,朱笔编文,蓝笔自娱。
看稿既多,大致分得清优劣,编辑是因缺憾而默默存在的纠偏职业。优稿令人赞叹,忽见金光闪耀,如现万佛,相见恨晚的同时,找到了一个可供共鸣的灵魂。劣稿费工费时,眉批,夹批,旁批,满堂一红,煎熬的同时,言若有憾,心实喜之,主观动机遂起。自己也可动笔而为,打开一条梦想不到的欢乐通道,较之消灭错字的快感,那是一种消日的成就感,以及手握寸铁的自信心。李渔刊刻《芥子园画传》时说,“余生平爱山水,但能观人画,而不能自为画”,雅有古风,终归补憾,财力所助也。
秃笔写慢字,一溪流水,十里暗香,自娱无需发表,不计任务,反倒烂漫无比,自由使之充满无限可能。消极自由与积极自由,相得益彰,面对枯燥的稿件,伫立窗前远眺,这里留有一年的风景,可一时醒目,回家不妨写篇无所谓的自娱文字,这里留有满腹的沉默,可一时宽心。“炉烟销尽寒灯晦,童子开门雪满松”,编辑是宅经济的典型样式,绳床瓦灶,因陋就简,几本工具书加几支秃笔即可,而写作同属宅经济范畴。被占满的生活,似乎丧失了社会属性,没有时间成为坏人,自也没有时间成为好人,“人生不能承受的,不是存在,而是作为自我的存在”。忙碌之人,总会让出点什么,诸事可谅,没有工夫扯淡,每日因精疲力竭,而心满意足睡去。单调中咀嚼出诗意与神圣后,忽就错觉,编辑的意义原来不在编辑本身,而在作为余事的写作。
依山停水,编与写未必志同道合,但毕竟相类,编辑杂学虽不能等同于博学,却能应付谈资,与之匹配的文字,大概就是杂文。虽如此,也能从字面看出些作者的心思来。当然不是好编辑必须写出好文章,学院派游泳教练谢曼·查伏尔虽说训练出过众多世界冠军,自己却不会游泳。
教学相长,编写互助,可谓以学兴业、终身研修最为直接的例子。活水不腐,泅泳其间,写作是编辑的捷径,不写作不知作者之不易,编辑功夫可使写作更为规范,抠字眼是其职业习惯。志业于写作者,编辑是养家糊口的营生;志业于编辑者,写作是提升业务的手段。好奇心构建意志力,为他人作嫁衣的同时,也为自己添置一件。
编辑向来两支笔,沈括《梦溪笔谈》说前史:“旧校书官多不恤职事,但取旧书以墨漫一字,复注旧字于其侧,以为日课。自置编校局,只得以朱围之。”朱笔未变,时下墨笔已换蓝笔。衣不经新,何由得故,朱笔编文,提供转化服务,蓝笔自娱,从事思想生产,似乎有些夸口。两支笔的操作,均门槛不高而易学难精,好编辑与好作者一样,有心培植,无意形成,皆世所罕见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