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家不读书
把读书当作生命中一件挺重要的事,如此非功利性地读书,在当下知识界,堪称异数。不读书,已然普遍现象,即便书本不离左右的教师也如此。外人看来,不可思议,就家长而言,无所谓,其在意者只是老师能否帮助孩子考得高分。
存形莫善于画,学画不师古,犹如夜行无灯,师古师的是古迹,而非古籍。原以为国画家不读书,西洋画家亦然,奥登论梵高:“读书的画家很少,能用语言充分表达自己的也很少。梵高是个杰出的例外:他贪婪地阅读,富有理解力,他拥有可观的文学天赋,他喜欢谈论他所做的事情及其原因……梵高一定会被归为一个文学画家,和梵高毕生都视为导师的米勒,以及他同时代的法国小说家福楼拜、龚古尔兄弟、左拉一样,他相信在他的时代,艺术真正的人类主题是穷苦人的生活,这是他与艺术学校的分歧所在。”真正伟大的作品,评论不过是喝彩,后人对梵高的成就,一味以其精神分裂症原因搪塞,哪有这么简单的特立独行。“凡天下疲癃、残疾、惸独、鳏寡,皆吾兄弟之颠连而无告者也”,画作是灵魂的剖面,其对穷苦人生活的关注,源自思考,源于知识界的思潮,而思想的力量会真实作用于画作。朱新建《打回原形》说花鸟画“远不止是画一朵花、两只鸟这种东西,它只是拿这个题材来做一个借口,其实表达的完全是一个宇宙观,就是一个人对世界、对宇宙的理解”,轻盈画面里,隐藏坚固结构,绘画虽有绘画的语言,依旧人生思考之转码,六法深湛,笔墨精熟,若无思想,苍白不立。海德格尔预言“未来世界将被把握为图像”,但把握世界的图像,定是内涵深刻一路,旁搜远绍、体大思精、有言有物、绘色绘声者也。
看图不说话,文字也多余,对于国画则不然,题画诗乃不可或缺部分,总不能只摘古人的诗句,倒是西画,落穷款即可。水利万物而不争,与开卷有益同,查理·芒格说:“我这辈子遇到的来自各行各业的聪明人,没有不每天读书的,没有,一个都没有。”其所指,当然也包括画家。
三更有梦书当枕,千里怀人月在峰,读书可使人生活于他处,内心具备门可罗雀的繁华。不读书,犹囚徒困境,纵有坚硬骨,沉迷不醒,纵有千里目,浮云遮眼,不知如何突破之,此即潘天寿所言“艺术之高下,终在境界。境界层上,一步一重天,虽咫尺之隔,往往辛苦一世,未必梦见”。道听途说,一知半解,所得皮毛,可入世,不足用世,三观皆由亲朋好友决定,画风皆由当下流行左右,大格局无不源于见多识广,高瞻远瞩。茨威格尝言:“在一个毫无权利可言的时代,阅读是有教养者唯一的特权。而一个喜欢自由而独立阅读的人,是最难被征服的,这才是阅读的真正意义,精神自治”,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看似同龄,一水之隔,本为同行,云泥之间,吴冠中说“代沟不是以时代来划分的,而是以思想来划分的”,由此可见,读书与不读书者,不只隔代,还隔世。
快餐信息,素常见解,往往予人以假相,进而自信满满。邓晓芒说:“我见过不少民间的谋略家或军事家,个个高卧隆中,放言高论,无非是战国七雄,天下三分,都是些厉害角色。但从他们嘴里听不到公平和正义,听不到人道和权利,也听不到价值和文明。所有的只是‘赢’的技术和‘霸’的良策;也听不到人间的疾苦和现实的纠结,所有的只是沉溺于章回小说中的自我陶醉。”知识培养不出道德,培养不出人文关怀,二者有着内在勾连,不读书,即便高官,不过一介俗吏,画名再大,不过一时之显。
鲁迅遗嘱有一条,“孩子长大,倘无才能,可寻点小事情过活,万不可去做空头文学家或美术家”,这空头美术家,不知所指,但至少有不读书一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