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琐忆:初为人师

初为人师(十七)
自1977年恢复高考带给我短暂的希望和无比的失望后,日子陷入与粉碎四人帮之前一样的沉寂,后来才知道历史走进了“两个凡是”的死胡同。到1979年春,团里又有了新消息传来,说是因上海、天津支边青年闹腾着要返城,有些担任着连队中小学教师的,也撂下工作,回老家找门道想办法去了,团里中小学教师严重不足,要在家属中通过考试录用一批临时代课教师。只说在家属中招考,不是歧视职工,而是职工中但凡能做教师的,都早安排到学校去了。这个消息并没带给我多少喜悦,说明白了的,是“临时”,随时可以解雇,但我还是报名了,走一步算一步吧。
要说考试,也没费太大的力气,为准备高考曾摸过书本的,算有一点基础。听说我考了第一名,团部中学还有意要我去教高中,距7连最近的15连有所初级中学,要求团里就近将我分给他们。团教育科问我的意见,我想,自己才一个高中学历,何况已丢下书本15年,敢去教高中?疯了吧!教初中都惶恐得很呢。我表示愿去15连。有老乡笑话我,说:“团部不去,傻呀!什么教不下来?没听人说吗,人家二年级教一年级,还剩一年级呢。有人用我的话,别说做个高中教师,叫我上北京当总理我都敢去,干不好我还干不坏吗?”现在回想起这些话,有两点感受:一是反映了文革十年对教育的摧残真是无以复加了,尤其是边远地区,教师的青黄不接严重缺编到了何等地步;二是当时社会氛围确实宽松了不少,那位老乡已敢于开这样的玩笑,要在文革中,谁敢胡说当总理,肯定先当反革命。
到了学校,我真正感受到了“二年级教一年级”的捉襟见肘。当时我教初三数学。关于数学,有两则故事不能不说。一是,念高中时一次参加数学竞赛我得了满分,老师表扬说:“数学竞赛,得第一名不难,难的是得满分。”二是,到7连后,一次,一个做小学教师的天津青年来问我:“大姐,一个字母,或一个数字,两边划两条竖道道,那是什么意思?”我硬是答不上来。有人说,苦难是财富,苦难造就人才,我相信这样说话的人,肯定是站着的。
还说教学的事。记得那天下午放学后,一个学生问我一道解析几何题。我上学的时候,解析几何是高中课程,而且不是每所学校都开,我高中时就没有学过。80年代初,人们出人才的愿望很迫切,把一些高一级学校的教材压到低一级学校,初三数学中就有了一章解析几何的内容。我搜寻到一本高中解析几何课本,靠刻苦自学和认真备课对付着教,也还没出过什么问题。但这个学生不是普通学生,聪明,用功,嫌课堂上学得少,还自己往前学。他父母曾惋惜把他生在了教育落后的边疆,说如果在内陆,他们不吃不喝砸锅卖铁也要供他去上科技大学的少年班。那天,他问的就是一道虽未超出高中范围却确实超出了初中范围的题目。
题目看似不难,我边想边往黑板上写,这样解,那样解,写了擦,擦了写,眼看天黑下来了,思路却越来越像一团乱麻。我尴尬地对他说:“你先回去吧,我再想想。”
埋怨十年浩劫也没有用。匆匆吃过晚饭,点亮油灯,铺开稿纸,又开始冥思苦想。解题方案一次又一次碰壁,座钟的嘀嗒声单调而急促,催得人浑身燥热。我想,这样蛮干怕是没有效果的,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取出那本不知翻阅过多少次的高中解析几何课本,从第一页开始,像读小说似地一目十行往下读。二百来页的课本,读完了。我倚在藤椅靠背上,眼望着顶棚,脑子里再将课本内容系统过滤......炉子里的火光,透过炉盖上的小圆孔,在顶棚上映出一团光亮,闪烁着,跳耀着。突然,一条定理从纷繁的思绪中凸现出来,就像漆黑的天幕上亮起一道闪电,我的思路豁然开朗!我拿起笔,一气呵成写出了清晰的题解,像诗人们描绘自己灵感附身时的情景一样,我的手都微微打颤......
灯捻上结了两朵大大的灯花,灯光黯淡了。曙色从窗口透进来。我起身走到门外,带著寒意的晨风使我神清气爽,极目望去,东边的地平线上映出一抹红霞......真是一个美丽的早晨。
那一年全师举行初三毕业班统一考试,我那个班的学生取得了数学科目最好成绩,引起了不大不小的轰动。

前面说到1979年我通过考试作了代课教师。1979年,还有另一件大事发生。这年6月,我突然收到父亲原来工作的四川某县县委组织部(是不是这个单位记不十分清楚)发来的关于父亲的平反通知,说以前加给他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三反(好像是反对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分子、混进党内的阶级异己分子等等罪名,皆为“不实之词”,予以撤销,恢复党籍,恢复名誉。签署这份通知的时间是1979年1月。另有短笺,说因辗转寻找家属去向,通知未能及时寄出云云。通知一式三份,那时复印机不普及,大概是准备给当事人备用的吧。现在已记不得刚读到这份通知时是什么心情,大概一是悲哀,二是漠然。“迫害致死”的已经死了,受株连的已经受过各种株连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新疆兵团有很多大城市来的支边青年,好像没有接受过下乡知青,这也是兵团独特的体制所致。兵团似乎介于农村和城市之间:它可以接受农村人口迁入,这在城市是不可思议的;当兵团人需迁往城市时,它又可以出具城市户口。所以关于下乡知青的种种政策,团场没有作为重点传达。我将父亲平反的事告诉重庆的同学,他们立刻回信,告诉我一条重要的消息:在解决知青问题的某号文件中,有这样一句话:历次政治运动中受株连到农村的子女,按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对待,就地安排工作。——就是说,我是有可能获得正式工作的!
我到团部问,答复类似文件可能只下发到师部,他们不了解这一情况。到师部找到相关部门一查,还真有这么一份文件,该文件中还真有这么一句话。我当然很高兴,但师部的人说,因为这是特殊个例,他们也没处理过,还得请示研究。后来,我大概又去过师部两三次,工作就批下来了,批的是“农工”,团里给我的名分是“以工代教”,再不是“临时代课”了。
说到批工作,最深刻的感受是,我能否升学,能否就业,与我本人的优秀或顽劣无关,决定的因素是父亲。因为他被判有罪,我不能升学,不能就业;现在他虽然已去世多年,因为他被平反,依靠他的荫庇,我得到工作的机会。现在年轻人机会不均等,有一个好父亲能占有更多的社会资源,已成社会痼疾,广受诟病。但仔细想想,这由父母的社会地位决定子女命运的恶例,开自何时?如果不能从头厘清,怎么能正本清源、改革这混蛋的陋习?
说到到师部跑工作,有一个不能不提到的朋友——四川渠县人:文。原谅我不想写出她的名字。她给我说过,她们家在渠县是有名望的,她的父亲创办了渠县中学,文革中“迫害致死”。她的哥哥是那个与中国建交的美国总统的对华顾问,她曾给我看过薄一波访美时与她哥哥会见的照片。她曾考取四川林业学校,但1962年,她被“精简”了,回家待业。为了改变命运,她也远嫁兵团,而且嫁的是苗正根红的转业军人,这个人在抗美援朝战场上立过两次一等功。她给我说,黄继光立的特等功,下来就是一等功了,以此来说明她的丈夫非常英雄。但这位英雄的丈夫脾气古怪,喜怒无常,好的时候对她呵护备至,不好的时候拳打脚踢,甚至会挽着她的长发把她从房子里拖到院子外。不知是战场上的惨烈厮杀使他受了刺激,还是现实中的拮据生活让他苦恼,妻子成了他唯一的宣泄对象。我跑工作时,文也正拿着包括她哥哥的有关材料在内的一应手续跑工作,于是我们结伴而行。因为1962年那次精简(包括城市居民精简到农村,部分中等学校学生精简回家)一直没有“改正”,她的问题无文件可依,是稍后于我才作为统战对象批工作的。文的能否念书,能否就业,也不以她本人的优秀或顽劣来定,还要由国家对她远在美国的哥哥的态度来定。后来,她全家调回渠县,安排在林业局,文还做了科长、县政协委员。她稍长于我,也早该退休了。
呜呼!余何言哉!余何言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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