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宗子:楝花和灰喜鹊
遠山之巔,星穹之下。
邂逅君子,温其如玉。
父母住的公寓楼,在一个很大的机关院子里,其中一边靠着废水沟,没有院墙,代之以铁栅栏。废水沟有规模,几乎就是一条小河了,陷入地下很深,两侧形成高高的陡坡。水脏土肥,坡上草木茂盛,热带雨林一般,令人惊奇。坡陡,又有栅栏隔着,大人孩子不能进去,树丛间便成了鸟的乐园。父母出门,喜欢选这条路走,说近,而且幽静凉爽。近我觉得未必,凉爽不假,因为即使是中午,路也多半在树荫下。
洛阳街头香樟和女贞子特别多,这是我能认出来的。废水沟两岸,天天走的那段路,引人注目的是构树。这构树学名应该是楮树吧,树皮柔韧,宜于造纸,古代的纸币就是用楮皮做的,叫楮币。楮树的果实像法国梧桐的毛球,成熟的时候,从球上绽出一丝丝鲜艳的红色果芽,直到整个圆球都变成红的。果芽微甜,可以吃,但一个球上全部的红芽,吃到嘴里也不够一口。说吃,就是那么一个意思罢了。
夏天正是构树果实成熟的季节,浓密的绿荫中,点缀着一粒粒椹果,漂亮极了。落在青苔地上,就更加好看。鸟在构树枝头叫得欢实,人走过也不惊慌,顶多停下歇口气。脚步声稍远,立刻又是斗嘴似的叽叽喳喳。
草坪上,桥栏杆上,较低的树枝上,很多麻雀,永远忙忙碌碌又快乐的样子。灌木花丛和较高的树枝上,是另外一种鸟:淡淡的蓝灰色,比乌鸦略小,体形轻巧,嗓音清亮。印象里没见过这种鸟,问人几次,都不知道。后来父亲告诉我:这就是喜鹊啊,灰喜鹊。
在很多文字里听别人讲灰喜鹊,原来这就是。画上立在梅枝的那种似乎黑黑的喜鹊呢?和它们是什么关系?
有一次走在林荫路上,说起小时候熟悉的树,他们指给我看一棵苦楝树。苦楝叶子比较小,颜色重,夹在那些大圆叶子的树之间,不容易发现。我很多年没看见楝树了,拿苦楝果冒充青葡萄骗人大概也行不通了吧。现在即使是真的葡萄,那么小,那么青,那么硬,哪个孩子会吃它呢。至于楝花,镶银钻石耳钉那样的小巧精致,恰到好处的淡紫色,真难相信它会结出那么臭烘烘的果实。楝果幼小,尚可一观,熟了,变黄变软,踩上去,药膏似的软泥挤出来,在砖地上,可以滑人一跤。
小时候家乡有一种大桃,皮上有毛,颜色不深。咬开,桃汁血一样红,非常浓,溅到衣服上,肥皂和洗衣粉都洗不掉。桃子的滋味别提有多美,北京人盛赞的久保桃,和它相比,真是人间天上。
红汁大桃彻底沉入记忆,随之而去的还有很多琐屑的事物。苦楝树当然不会灭绝,但几十年难得一见,尤其是它碎花漫洒在苔痕匀铺的砖地上的情景,我差不多也把它归置到大红桃的行列里了。从前读书少,遗憾古人写楝花的词句不多,其实是我孤陋。蒋春霖的“白楝花开,海棠花落”,各种选本里都能看到,他用来和楝花匹配的海棠,也是我喜爱的花。纽约海棠无数,唯独未见楝花。
父母搬到十一楼,花是种不成了。窗台上摆了十来个小盆,都是仙人掌类。楼下和邻楼的夹角,有一小块水泥空地,一些爱花人家,便把各种大盆的花草,都摆在这里,享受风吹日晒。我们家也摆了几盆,有些看着面熟,是从原来的院子带来的。
楼前大院宽阔,树木很多,尽管不一定是按园林的标准来种植的。天气好的日子,坐在长凳上,吹吹风,闻闻植物和土壤的味道,听听鸟在远处吵闹,也很可澄虑息烦。开心是很简单的事,只要你愿意。有一次——我在日记里记着——因为杂事而心情烦躁,上班出门前,拿起一本书乱翻,翻了十多分钟,看到一句“小雨轻风落楝花”,于是长吁一口气,终于很满足似的出门了。
事情常常就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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