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再晶:素年锦时|散文
文/许再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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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到了年关,所谓新年的印象,却像是遥远的依稀的梦境了,设若要我写点什么,想必是没有多少话语要讲的。想起新年,有那么一丝丝温馨的,还得是记忆中的热闹情景,也许是因为那时自己正当童真,是一个没有忧虑的孩子吧。
雪自然必不可少,纷纷扬扬地下着,鹅毛般铺满了大地。老屋的院坝没有门,是敞开的,外面的欢声笑语和鞭炮声断断续续传来,给眼前的冰凉世界增添了不少喜庆。院坝里住着三户人家,另外两户姓杨,尽管没有血缘关系,长久以来却亲如一家。
一团团白茫茫的雾气在院坝上空飘来飘去。老屋是瓦房,这样的情景不足为奇。此时此刻,每家的煤火上一定都是忙碌的,不是炖鸡,就是烧猪皮。那些让人垂涎欲滴的味道飘出来,惹得人心痒痒的,嘴馋馋的。
隔壁杨大爷家前几天才杀的年猪,成块的肉全部腌制成腊肉,还剩一个猪头,这时候浸泡在热水里,等待主人拾掇。
杀年猪那天,天色还是黑麻麻一片,我就被大人们的吵嚷声闹醒了。紧接着,一阵猪叫声传过来,撕心裂肺的,震得房梁上的灰尘往下掉。我再也睡不着,想去看看那头大猪嚎啕的样子,于是一骨碌爬起来,打开房门。
五六个壮汉从圈里把这畜生拽出来,扭耳朵的扭耳朵,揪尾巴的揪尾巴,拖大腿的拖大腿,好不容易把它抬到长长的杀凳上。
屠夫是街上卖肉的,自己也长着满脸横肉。等人们把猪按好不动,他一刀子插下去,又一刀子拔出来,极其迅速。这一插一拔之间,紧跟着是水汪汪的猪血往外淌,淌在早已备好的大盆里。那屠夫的眼睛眨也不眨。
猪血是很好吃的东西,听奶奶说,它可以把你肺上的灰尘洗净。那天,在杨爷爷家,我也尝了一回鲜,只觉得它和豆腐一般滑润,唯一不同的是有那么一点儿血腥味。
也许是太忙了吧,过了两三天,杨爷爷才在一片热气腾腾中,开始坐在小板凳上收拾猪头。他弄得很仔细,鼻子、耳朵、嘴巴里的每一处都不放过。那猪头在他手中,活像一个变形的皮球。
“幺,一会儿来爷爷家吃猪脑壳哈!”杨爷爷一边用火钳给猪头烫毛,一边眯着眼睛跟我说。
“这个东西看见都怕,我才不吃呢。”我站在一旁,用脚踏着地上的雪。
“那你喜欢吃什么呢?”
“油渣最好吃啦!”说着,我抿了抿嘴,吞了吞口水。其实,我早就在杨爷爷家吃过了,只是觉得那东西的确好吃,情不自禁之下脱口而出。农村人杀一头猪过年,左邻右舍都是要沾点口福的。
“晚上来我家,你和小宇一起吃,记住了。”杨爷爷说的小宇,比我大几个月,脸有点宽,看起来比我胖。他是我的干哥哥,杨爷爷的外孙。
我“哦”了一声,一转头,却见爸爸提着一只鸡来到院坝门口。
“别光玩,快来接鸡血。”听见爸爸喊着,我连忙跑过去,接下他另一只手里拿着的大海碗。
爸爸捏着鸡脖子,一刀划下去,那只鸡吭了几声,就没气息了。大股鸡血喷出来,我伸出碗去,接到小半碗,其余的全部喷在碗沿和手上了,地上也红了一片,像画上的腊梅似的。
那年,我家没有杀年猪,杀鸡。
爸爸利索地把鸡毛拔干净之后,鸡就放入砂锅,佐以姜片等简单的佐料,用微火慢慢炖着。等里面的水开了,熏鼻的香气冒出来,整个房间里都是鸡肉的味道。
天色还早,我在院坝里头磨磨蹭蹭。外面的欢声笑语和鞭炮声仍然不止,对我而言,原本是很有吸引力的,只是听说,在县城工作的二叔要携带一家子回来过年,为了不错过迎接他们的机会,我一直默默等待着。
院坝中央有一个一米多高的雪人,威风凛凛地立着,是隔壁杨二叔忙了一大早的成果。当然我也有份儿功劳,不过不是头功。
这个雪人挺可爱,头上戴着一个破竹篮,像个头盔;眼睛是煤渣做的,很大很黑;头的正中间插进一个红萝卜(我们不叫胡萝卜),就是红通通的鼻子;雪人的下半身是两把扫把,算是它的两只手了。
一整天都在下雪,所以这个雪人还像早上的样子,一点也没有变样。
几只麻雀叽叽喳喳的,绕着雪人飞了几圈,又溜到房檐下去了。冬天里几乎找不到别的小动物,麻雀却是个例外,虽然它们也是饥饿的,寒冷的。有时在墙脚会看见死掉的麻雀,硬邦邦的,那一定是它们群里边的不幸者。
正当我瞅着雪人发呆的时候,外边响起了喇叭声,一辆白色的臃肿的客车停在门外。爸爸急忙跑出去,我也跟着跑出去,一看,二叔他们一家总算来了。
一个一个的口袋从车上提下来,都装得鼓鼓的,那是二叔从城里带回来的年货,有豆干、豆棒、红皮萝卜、竹笋、海带,以及别的本地街上没有的小菜,还有给我们买的新衣服之类的东西。
最后出来的是小妹璇子,幺叔一把把她从后边的车窗里抱出来,只见她的小脸蛋像两个苹果,红里透亮。她穿得团鼓鼓的,衣服又是白色的,活像院坝里的那个雪人。
一家人终于坐到屋里,嘘寒问暖,谈笑风生。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奶奶拉亮了电灯。又简单添了几样菜上桌之后,爸爸就把红纸包裹着的鞭炮撕开,露出引线,用烟头一点,“噼里啪啦”一阵爆响。
就在那一段时间里,不光我们家,远远近近都密密麻麻地响起了鞭炮声,小镇上一下子成了欢快热闹的海洋。我幼小懵懂的心灵尚未完全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大年三十的高潮就已经到了跟前——该吃年夜饭了!
饭桌上,大家敞开肚子吃着、喝着。大人们喝白酒,我们喝香槟酒。奶奶说不能喝汤,怕来年在地里干活被雨淋。可是某一盘菜放盐太多,咸,背地里也还是要偷偷喝上几口的。至于来年淋不淋雨,那倒不甚记得了。
朴素的年月里,我们过着朴素的新年。所感到满足的未必是桌上的菜肴,而是一家人能够团聚在一起,这个最是难得。
饭吃到一半,爷爷给我们发压岁钱,那一年不多,只是五块钱,不过我们小孩子家却觉得这钱好多好多,因为即使三块两块的被妈妈勒令先放着,剩下的也能够买下许多东西。
心里早就盘算好了:明天到得街上,买蛋糕,买水果糖,买西游记卡片,买气球,买吹起嘟嘟响的小喇叭……看着新鲜的都买。妹妹晚梦尚小,全部“交公”,我却还不过瘾,一定缠着要回那剩余的几块钱,买一杆火花枪。这是男孩子堆里最流行的玩具,我也不想落伍,被他们嘲笑。
幸好,过年的时候不会被过分斥责,于是这些愿望总是被满足,小小的心灵里是那样的甜蜜和幸福。
夜越来越深了。那时家里没有买电视机,所以不知道春晚是什么。倒是二叔带回来的录音机,唱了大半夜,是邓丽君和费翔的歌。一会儿唱:“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一会儿又唱:“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
我们在雪地里,放鞭炮,追逐,疯跑,喧闹。大人们在家里,喝酒,划拳,摆龙门阵,或打麻将。那麻将是竹子做的,比个指甲壳大不了多少。奶奶和妈妈洗好碗筷,就把一个大铁锅抬上火,锅里加一个蒸笼,把包好的黄粑放进去,蒸上大半晚上。
俗话说:“三十的火,十五的灯。”那一夜的煤火一定要燃烧得旺旺的,平时就算有些节约的家庭,也会趁机大方一回。大年三十要守岁,所以人们都会玩到很晚很晚,甚至通宵。
奶奶每年都跟我们说:“守着火过了下半夜,来年土坎就不会垮了。”
我的守岁是不彻底的,每回都半途睡倒。不过奶奶的话果真灵验,我的梦里没有听见土坎倒塌的声音,只有手里拿着一杆崭新的火花枪,冲着对面“啪啪啪”地开火,刺鼻的火药味顿时把我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