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恬淡之声专栏】(第十一集)贺小晴《养女妹儿》(节选)

文/贺小晴   朗诵/田园但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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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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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终于获得许可去我阿姨家住一夜了。

阿姨不是我的亲姨,是妈妈的好友而已,感觉中,却比妈妈还要亲。至于阿姨的丈夫,那个我称为大叔叔的男人,我没有拿他跟爸爸比,原因是我爸在家的地位实在太高了,高成了一种象征,就像我们家的那张正堂画,只统管我们的精神,从不干预日常生活。

我和阿姨家的关系,说起来很有些蹊跷。

我本来是妈妈所生,后来因为阿姨出现,或者因为我在阿姨面前出现,变得模棱两可了。也就是说,我成了妈妈和阿姨共同的孩子。

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有一天,我妈妈带着我去阿姨家,阿姨正在厨房拌凉拌鸡。这在当时可是比天鹅肉还难得的食物。阿姨听见我们来了,就从厨房挪到了客厅。

我没有看见阿姨,我的眼睛落去了她的盆里,还有她那只酱猪手般的手,上面糊满了辣椒花椒酱油醋。

阿姨把那只色香味俱全的手一抬,说,这是你女儿?阿姨看着我,问的是我妈妈。我妈妈说,嗯。

阿姨重新把手伸回盆里,飞快地搅拌起来,我嘴里的水也像是涨洪一般,涌起来,却被她堵洪那样,塞进了一块凉拌鸡。凉拌鸡又大又辣我受不了,我嗷嗷叫着,扑向阿姨。

阿姨接住我,笑弯了腰,又蹲下身,嘴对着嘴,向我的嘴里吹凉气。

后来就发展到阿姨想把我从我妈妈手里过继过来。不光阿姨,还有大叔叔。这就让我妈妈为难了。

我妈妈既舍不得我又舍不得大叔叔那一身好手艺。于是我妈妈说,哎呀我要是多一个女儿就好了,那我一定抱给你们,二话也不说,可你们看,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我妈妈最终提出了一个合理化建议:不正式过继,但两边都要,两边都有份,我想跟谁过就跟谁过,我想回哪个家就回哪个家。

我妈妈的算盘打得精当。这一来,她不但没有失去我,我还多出了一对大人疼我,我还能名正言顺沾大叔叔的光。而且没有正式过继,我就不能改口叫阿姨和大叔叔爸爸妈妈,这一来,无论从表面上还是实质上,我妈妈都掌握着主动权,而阿姨和大叔叔,他们除了爱我,别的啥也不可能得到。

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我妈妈所希望的那样发展。正因为阿姨和大叔叔除了爱我,做不了任何事,所以他们全心全意爱我,不带任何功利。

那阵子我已上小学一年级。每天放学时分,是我最痛苦的时刻。我不想回妈妈家,我想去阿姨家。我迷恋阿姨抱我的感觉。阿姨抱起我,放至膝盖,再从桌子的一端将我递给另一端的大叔叔。

那时候我七岁,腿脚已经够长,阿姨将我抱离地面很费力气,很多的时候我的脚就像扫把一样在地上拖着,这时候大叔叔就会走过来,伸出他的大手,一把将我接住,放至他的膝盖。

夜晚时分,跟阿姨出去玩回来,我总是佯装睡着,让阿姨将我驮在背上,像骆驼那样一颠一颠往回走。

2、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我的小叔叔。小叔叔比我大五岁。我还记得第一次去阿姨家时,我几乎忽略了阿姨和大叔叔的存在,都被他吸引去了。

后来我才明白,他虽然看上去像个孩子,但他并不是阿姨和大叔叔的孩子,而是阿姨的弟弟,否则的话,我也不可能叫他小叔叔而该叫哥哥。

其实叫小叔叔还是叫哥哥在我都是无所谓的。当时的我并不明白其中的分别,都把它当符号了,就像我叫“妹儿”,小叔叔的那条狗叫莽子(四川话,傻瓜的意思)。我不喜欢狗但我喜欢莽子的那双眼睛。黑的白的,清清亮亮,就像小河里的鹅卵石。我走过去,伸出手,还没有摸到狗毛又缩回来,神气地背去身后,说,你为啥叫它莽子,它是傻的吗?

我的问题在小叔叔看来很不齿,他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算是笑。那时候我并不明白这叫轻蔑,是大男孩对小女孩固有的作派。我从莽子的眼睛看向他的眼睛,又有了新问题。哎呀你们的眼睛好像。你们两个,就像一个妈生的。这话是从我妈妈那里学来的。我妈妈常这样煞有介事,夸奖别的孩子。

小叔叔听了这话,并不像受了夸奖,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就像一座山藐视一条小河,然后他手一勾,将莽子唤过去,抱起来,背过身去说:瓜娃子!我哇一声大哭起来,扑进阿姨的怀里。

这样的情形后来一直循环:我去亲近小叔叔,向他问出一堆问题,再讨回一番他对我的轻蔑,然后我大哭着,扑进阿姨或大叔叔的怀里。每当这时候,阿姨总是做出生气的样子,把手扬起来,伸去小叔叔的头顶,口里念叨说:打,打,我们打他,打小叔叔。

但我并不是真要惩罚小叔叔,我只是以此为武器,让他明白我的厉害,再讨回一番阿姨或大叔叔对我的疼爱。而且我也知道,阿姨并不是真打小叔叔,她只是虚张声势,表明自己的立场,以此平息事端。

大叔叔就不同了。每当我哭喊着扑进大叔叔怀里,大叔叔抱起我,就像小叔叔抱起莽子那样,放至他的膝上,这样我的脸就正对着大叔叔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那眼睛眯缝着,里面的光,像从早上云层里挤出的太阳,橘黄色,淡紫色,粉红色……还带着热度。

我用手去摸他的眼睛,结果我摸到了他的鼻子。他的鼻子又高又陡,就像一座悬崖,挡住了我的去路。我不再哭了。我已经差不多忘了小叔叔。这时候我才看见,大叔叔的眼睛从我的脸上移开去,移向一只角落,小叔叔在那里。

大叔叔的眼光落到小叔叔身上时,突然变了,仿佛一潭湖水望着天,平静,淡漠,最终结成了冰。小叔叔在那样的注视中奇怪地扭动着,薄了,透了,暗了,最终成了影子。

后来我才知道,阿姨身世凄凉。父母早逝,留给她三个弟弟一个妹妹。为了活命,她把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送了人,带着最小的弟弟也就是小叔叔,嫁给了大叔叔。那时候阿姨十八小叔叔三岁。十年过去,他们家还是当初的“三口之家”。也就是说,他们没有自己的孩子。正当阿姨和大叔叔想孩子想得厉害时,阿姨遇上了我。

3、后来我就像中邪似的,每天放学,我都往阿姨家跑。直到我妈妈意识到事态严重,义正辞严警告我:除了寒暑假,平常不准去你阿姨那里。

那些天里,我并没有感到特别痛苦,只是偶尔有了机会,我被允许去阿姨家,我就像过年一般,老早就紧张起来,既盼望它来,又怕它真的来了,眨眼消失。到了阿姨家,因为来之不易我有种疼痛般的幸福感。我把夜晚拉得老长,深夜了也不肯睡去。

我在阿姨的膝盖上听她讲故事。我像莽子那样呜呜叫着,用鼻子去碰阿姨的鼻子。阿姨讲故事时,将我转过身,用胸脯贴紧我的背部,把声音像吹鼻息那样轻轻吹进我的耳朵。

阿姨并没有上过像样的学,还来不及明白自己是喜欢数理化还是喜欢语文时,就结束了她的学生生活。但阿姨喜欢故事。阿姨的故事不是从书上正经看来的,多是些民间传说、神话童话什么的。

阿姨说,这些故事,都是她妈妈搂着她时讲给她听的。我当时就扭过身去,说,阿姨,你妈妈比我妈妈好,我妈妈就从来不给我讲故事。阿姨说,没关系,你妈妈不讲,我给你讲。说着就把我转回去,继续贴紧我,对着我耳朵吹鼻息。这时候我不光觉得阿姨完全取代了我妈妈,我还有一种生生的疼,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是阿姨的孩子,为什么阿姨不是我妈妈。

阿姨由故事开始,后来竟迷上了小说。阿姨所看的小说,多是些古典名著,《红楼梦》《三国》《水浒》……我现在还记得阿姨看小说时的样子。

阿姨很胖,白白圆圆的满月脸好比一块和田玉,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让她看上去不像阿姨,倒像是小人书里走出来的动脑筋爷爷。书总是泛黄,还带着污渍,一页翻过,黏着手指,仿佛从人身上揭去了一层皮。

但阿姨讲出来的故事从不连贯,从不会由第一回讲到最后一回,多是兴之所致想到哪是哪,什么黛玉葬花呀,孙二娘卖人肉包子呀,大乔二乔呀……有一回,阿姨讲到大乔嫁给了周瑜时,忽地话锋一转,说,等有一天,我也去找个周瑜这样的叔叔,嫁给他,比你大叔叔好多了……我惊呆了。扭头去找阿姨的眼睛,问:那大叔叔呢,大叔叔怎么办?

我已经意识到危机。但我说不出我的震惊。大叔叔就要被人取代,逐出家门。而我呢,无数个夜晚,我的左边睡着阿姨,右边躺着大叔叔——除了大叔叔,我不想让别的叔叔插进来。

我不想听故事了,呜呜地哭起来,要上床睡觉。上床之后,我依然睡在阿姨和大叔叔中间,只是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没有面向阿姨,而是扭过身去,用手搂住了大叔叔的脖子。

在阿姨家的那段时光,于我的心底,好比云层深处的那枚太阳,无论在不在眼前,它都是鲜艳的,滚烫的,温暖着我的心窝。我压根没有想过,在小叔叔那里,竟是另一番模样。

阿姨的家在一条街的尽头。门前有一口古老的水井,井旁有一棵参天大树。人静时,嘎吱吱的绞水声和着哗啦啦的风声树声,是我儿时不变的歌谣。进门去,穿过一方小天井,就是中堂。中堂里放着一张吃饭的桌子,那是大叔叔亲手做的。蟑螂的颜色,蟑螂的光泽,却无蟑螂的晦气,相反是我们全家活动的中心,是我儿时的天堂。

再往里,就是阿姨和大叔叔的卧室。小叔叔的房间,想必原先是没有的,因为必须,依照厨房的宽度,从阿姨和大叔叔的卧室隔出了一只角落。隔墙用竹子编成,仿佛晒坝上的晒席,立起来,做了墙壁。

大叔叔是木匠。是他那个年代最牛逼最骄傲的木匠。因此大叔叔做活,是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的。在厂里做,回到家还做。木工凳搭在中堂的一角,做完活,那些刨花呀、木块呀、碎屑呀,直接堆进小叔叔屋里。白花花的刨花云朵一般,沿着墙角堆上去,堆上去,越攀越高,越高越窄,远远看去,犹如一只巨大的蛋卷冰激凌。因此每当小叔叔从屋里出来,都像从刨花里钻出来一般,蓬头垢脑,两眼发直,头上或者肩上总是挂着刨花。

小叔叔是不该有任何怨言的。原因很简单,他跟着阿姨嫁到王家(大叔叔的姓氏),由姐夫养活,原本是指标之外多出来的一张嘴。那年月,为了这张嘴,大叔叔就得累个半死——他得多做许多活;得把厂里的活做完了,回到家再做;得为多出的活耗费更多的心血。但大叔叔并无怨言,埋头苦干之余,还为小叔叔搭起一张小木工凳,教他做木活。大叔叔或许知道,要想让自己最终轻松下来,唯有让小叔叔学手艺,自己养活自己。俗话说得好,饥荒饿不死手艺人。手艺装进肚子里,到哪里没有一口饭吃?

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小叔叔的那间屋子,竟成为他阴郁性情的土壤。那间屋子,用篾笆隔成,感觉中,它不像是一间屋子,倒像是多长出来的一只耳朵。篾笆一人多高,悬空立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别说是声音,就是呼出来的气味也可以晃晃悠悠,来去自如。也就是说,那间屋子,既不隔音又不隔味,只能勉强遮拦视线——除了视线,阿姨、大叔叔、小叔叔,还有我,几乎同处一室。

我不知道每一个夜晚小叔叔的耳里都听到了什么。我只知道大叔叔像所有优秀的匠人一样,做什么缺什么:修房子的没有房子住,缝衣服的没有衣服穿,弹棉花的没有被子盖,大叔叔没有一张好床。大叔叔一生做过多少家具多少床,谁也记不清了。大叔叔也为自己做过床。大叔叔爱生活爱女人,就知道一张床对人的重要。可是每当大叔叔为自己做出一张好床时,总会有人相中,于是大叔叔就想,先给了别人,换了钱,下回再做张更好的。

下一回,大叔叔做床更下功夫。求变是肯定的。要么床沿更浅一点,线条更流畅轻盈;要么床眉生花,由牡丹变兰草,由兰草变玫瑰……变是无穷,然而也有趋势,总之是越变越简洁越明快,行云流水一般,直接抵达中心,抵达漩涡的底部。

这一来,大叔叔更没有好床睡了。一张裸色的木板床,两扇疏松的床头架着一张床体,床板一块一块铺上去,拼起来,人躺上去,嘎吱吱响。许多的夜晚,我就是在那张简陋的床上钻来钻去。在大叔叔和阿姨之间。满床的腿,满床的温热的肉体,跳一跳,踩下去,就像在田坎上跳跃,就像踩在泥沟里。我觉得好玩,故意从阿姨和大叔叔的缝隙间挤过去,那张床就在我咯咯的笑声中嘎吱吱叫,就像乐曲中的另一个声部。

我几乎从没想过,这般在我看来其乐无穷的夜晚,这番在我听来妙不可言的声音,在小叔叔耳里,会是怎样的感受?我、阿姨、大叔叔,我们组成了一个世界,我是世界的中心,而小叔叔,他被关在了世界之外。他的夜晚有光吗?可有笑,有声音,有肢体与肢体触碰的温暖?他在世界之外旁听着生活,他被取消了入场的资格,要命的是他无法离去,只能以隐形的方式留在现场。这种残忍超出了人的想象。

遗憾的是当时的我全然不懂。不仅如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还拿他当镜子用。有他在面前,我的优越感才得以成立。我们都是孩子,我被疼爱而他不能;我可以放心大胆尽情地做我的孩子,而他必须像一个大人那样沉闷地活着。没有他的存在,没有与他对照,我的地位无从凸现,为此我产生了一种近乎病态的表现欲,非要把他当观众。小叔叔的反应可想而知。

每当我被阿姨和大叔叔从膝盖上递来递去的时候,我都会用眼睛去找小叔叔,这时候,小叔叔要么抱着莽子,面向墙,坚硬得如同一块盾牌;要么就像隐遁了似的,无声无息,全无踪影。但我知道他没有离开,就在屋子的一角,我能够感到有一束寒光,刀出鞘一般,嗖嗖地响,锋利得让人发噤,敏感得让人不安……只有在莽子发出呜呜的嗲声时,那寒光才会收回,变软,这时候,小叔叔的屋角彻底黑了,只见一头又浓又密的卷发,黑灯笼一般,发出乌亮的光芒。

4、那天我又获得允许,去阿姨家住一夜了。那时候我已长大,已经十三岁了。到了阿姨家我才知道,阿姨出差去了。阿姨的工作在街道办的一家纸盒厂,挣的钱不多,干的活不少。阿姨是厂里少有的几个四肢健全又识文断字的人,但凡有对外接洽事务,她都务必前往。

阿姨不在家,我有些失望,但我很快找到了自我安慰的办法:有大叔叔在,总算还好,总算抵销了我这一个多月来对这个家的恒久思念。我、大叔叔、小叔叔,我们在同一张桌上吃晚饭。因为好久没来,我吃饭时显得特别高兴。我能看出大叔叔也很高兴。饭上桌子了,大叔叔突然叫住正在端饭的小叔叔,让他去街头不远处的烧腊摊买半斤牛肉、一只兔头回来。

兔头是我的最爱。我之所以养成这种爱好也是因为大叔叔。每回跟大叔叔上街,他都要为我买上几只,用一只牛皮纸袋包着,找一个地方坐下,让我对着纸袋啃半天。我啃兔头时,他就看,边看边笑边给我递手帕,直到我一只一只将它们啃成一堆零部件。

今天是吃晚饭,多吃兔头显然不合适。再说如果买回来两只以上的话,不分给小叔叔一只很难说过去。大叔叔让买一只,我想不光我,就连小叔叔也明白他的用意。

牛肉和兔头买回来了,大叔叔却吩咐,叫把兔头放一边,不让我吃,让我先吃饭。我的眼睛落在兔头上,筷子却伸去了牛肉碗里。这还不算,整个吃饭的过程,大叔叔都在为我搬运牛肉,直到装牛肉的碗空了,而我的碗里除了牛肉,已经看不见下面的米饭。

做这些时我和大叔叔说着话,就像小叔叔不存在。我把一块块牛肉塞进嘴里,再把牛筋扯出来。大叔叔说,牛筋最好吃了,人家有些人专吃牛筋。我便拿起一块刚从嘴里扯出来的牛筋,对大叔叔说,好吃那你吃?大叔叔稍一迟疑,伸长了脖子,让我直接喂进他的嘴里。我咯咯咯像一只上满发条的玩具鸭子又笑又摇摆。

大叔叔个子高,脖子长,被我的手牵着,像一只长颈鹅等着被人宰杀。然后我们一边吃一边谋划着未来。我说以后家里吃牛肉,我们分工,我吃肉你吃筋。我又说,以后家里吃鸡,我吃肉你喝汤。我又说,那吃猪蹄呢?我吃肉,你吃骨头?然后我又咯咯咯笑,直到腰弯下去,直起来,再把饭喷到了桌子上。

小叔叔就像一个影子。自始至终,他一声不吭,又薄又透,倒让饭刨进嘴里的声音,轰隆隆响,海啸一般。此时我的喷饭,分明溅进了他的碗里,他把筷子一放,垂着眼,不吃了。稍一会儿,又重新拿起筷子,吃起来。那之后我虽然还是说笑,毕竟收敛了许多。我隐约知道,我和大叔叔这样打闹,碍着小叔叔啥事了。

饭后小叔叔收拾桌子,洗碗,名正言顺退去一角。我向大叔叔要回兔头,开始啃,边啃边打饱嗝。但我还是坚持着啃下去。除了嘴馋之外,我还在享受着一种氛围,那就是我啃,他看。小叔叔呢,他不看,瞥也不瞥一眼,但我知道他在心里一定很羡慕。

大叔叔坐在饭桌旁,我的右手边,两束温暖的光从我的右边绕过来,再分开,再交会,就像打包那样,缠满我的全身。后来的许多时候,每每想起,那光都是有颜色的,橘黄色,淡紫色,粉红色……还带着温度;那光,是从童年而来,一路亮着,要陪你走完一生。

夜深了。临上床睡觉前,我这才感觉有些不适。阿姨不在,今晚,我要跟大叔叔单独睡,这是从未有过的。我愣在那里,突然想要回家,回我妈妈那去。一想到我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就这样白白浪费,我又觉得不甘心,不能便宜了我妈妈。我决定留下来,不走。

我坐上了那张专门洗脚的板凳,等着大叔叔端水来。然后我脱鞋,脱袜子,看我的双脚像两条鲫鱼那样钻进水里。双脚搓动的时候大叔叔伸出手,就要靠近我的光脚时,我破天荒大叫起来,差点把盆子踩翻了。我说,我怕痒,我怕……我没有像平时那样咯咯咯地傻笑;我的声音夹进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和慌乱。我在撒谎,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撒谎。

一条隐秘的界线突然出现,似有若无,让我瞬间变得十分古怪。大叔叔似乎并无觉察,又好像有些意外,伸出的手收回来,顺手拿起一条毛巾,站在盆前,只顾盯着盆里的脚;稍后才指指点点,说这儿没擦干挣,那儿还有水珠。

擦好了脚,我生怕大叔叔伸出手来要抱我上床,一脚插进了自己的鞋子里。正是大冷的冬天,我无需脱得太多,就连棉袄里的毛衣也没脱,我就像小兔子一般蹿进被子,将自己紧紧捂住。然后我睁大了眼睛,看大叔叔立在我的眼前,一件一件,像剥玉米皮那样脱衣服。

大叔叔越变越细,越变越长,仿佛一块面擀成了面条。直到只剩下一件背心,一条短裤。我大睁着眼睛,又突然闭上。用被子捂住了我的头。我感觉大叔叔拉开了被子,人还没进来,先有了声音:懒虫,毛衣也不脱。我突然生气了,大声道:就要懒,就要懒;就不脱,就不脱。以生气为名,我背过身去。大叔叔钻进来,两条又长又硬的腿碰着了我;我赶紧挪开,把自己裹得更紧。

5、阿姨在的那些夜晚,我就像一块宝贝,被阿姨和大叔叔轮番抢着。这个要我转过来,那个要我转过去。有时候,我干脆就睡去他或者她的一侧。床原本不宽,三个人躺着,感觉身下全是腿。我插在那些腿中间,就像小苗挤在石缝里,拼命地扭动,缓慢地生长。我喜欢那些温暖而拥挤的夜晚。就像小苗喜欢自己的土壤。

阿姨的身体柔软滑腻,大叔叔的身体坚硬踏实。如果说,阿姨的身体如土壤,如肥料,那么大叔叔的身体就如岩石,如沟壑,我躺在里面,被埋葬还是被呵护,都心甘情愿。

如今缺了阿姨,床突然大如海洋,我在此岸,大叔叔在彼岸。我们睡得安静而谨慎,都怕惊扰了对方。夜在沉静中嗒嗒地走,都隐去了,唯有五斗橱上的那只时钟。大约是后半夜,又或者,是我的梦境,我不知道。

我有起夜的习惯,但一到冬天,我就懒得起,怕冷,死缠烂捱赖在床上。睡眠因此而有了破损,仿佛完好的鸡蛋裂了缝,有含混的意识渗出来。之后的睡眠变得极不可靠了。我有了知觉,有了记忆,满心满意以为自己醒着,而其实,我根本就是睡着的,明朝醒来,那一度清清楚楚的感知,都成泡影,了无踪迹,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硬块,肿瘤一般阻断了昨夜的梦。

那个夜晚,在那段似是而非的睡眠中,我不断翻身。我的体内有一条小溪,那条小溪蛇一样扭动,蛇一般滑腻,在我的体内上蹿下跳。每一次翻身或扭动,我会翻去哪里,扭去何方,都不能由我主宰。我碰上了大腿和身体。那些大腿和身体,我不认识它们,没有对它们命名,没有认知也没有提防……除了身体和大腿之外,我还碰到了别的,很硬,很长,在大腿与大腿之间,在身体与身体的缝隙处,在我的枕下、身下,到后来,我感觉自己已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火车轨道上……

我被硌得受不了,用手去挪身下的物质,碰到它时,让我好生惊讶。它非烫非冷,非硬非软,既像死物,又如活物;既让人害怕,又感觉好玩。我仿佛在睡梦中捉迷藏似的,下意识去逮,刚要握住,它却蛇一般逃了。

我重新睡去。直到后来,我被一阵轻微的晃动摇醒。我睁开眼,大叔叔不在了,我的四周,只有黑暗。我伸出手,瞎子一般捞着身边,正要哭喊,却摸到了一堵温热的墙。

那是大叔叔的背部,那温度,那线条,那气味,我全熟悉。我不假思索靠过去,就像壁虎紧贴绝壁那样,贴去大叔叔背上。跟着我就发现了不对劲。大叔叔,他在颤抖。刚才的那阵轻微的晃动,由他发出,而且,还在继续。我吓坏了,如摇晃一棵大树那样摇晃着他的身体:大叔叔你怎么了大叔叔?大叔叔你病了吗大叔叔?

没有回应。只有一只反剪的手,要将我推开。我贴得更紧,像小猴爬树那样伸出一只腿,搭去他的身上,他猛一用力,将我掀翻在床,又滚出去好一截。

他说走,一边去,走开。声音凶狠而生硬,是我从没有听过的。我吓傻了,不知所措,只好扯过被子,蒙住头,呜呜地哭起来。好一会儿,我感觉大叔叔的手在被子外面,像拍哄婴儿那样轻拍着,说,没事的,妹儿,不哭,啊,大叔叔,没事的……

我止住哭,屏住气,听着那声音。那声音,那语气,多么陌生,多么柔弱,游丝一般,像从水里伸出来,又像正在下沉,就要被水吞没。我裹紧了自己,闭上眼,不敢再有异动。

随后的时光,我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但我已有了警觉,仿佛黑暗的深处,藏着精怪,藏着不能示人的秘密。我在睡梦中沉浮,黑暗在我的神经上嘀哒哒走。恍惚间,我听见大叔叔起身,下床,去上卫生间。我屏住气,不动,尽量装出熟睡的样子。

我听见他拉开门,突然低沉而惊讶道:谁?我猛一抖,差点叫出声来。起初我以为是小偷,窃贼已进到卧室门前;跟着便意识到不对,大叔叔除了吼一声外,立在门前,并没有更多举动。沉默中透出一种显见的蹊跷,连我都感觉到了。

我脑子一闪,忽然想到了小叔叔。对,小叔叔呢,他在哪?这样的夜晚,我和大叔叔都难以安睡,小叔叔呢,他可曾睡好?世界再度沉寂。有声音喷出来,犹如水管破裂,那是大叔叔的出气声。我闭紧眼,蒙上被子,缩紧身——那个夜晚,因为阿姨不在,黑暗显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异来。

第二天早上,我迷迷瞪瞪去上学,大叔叔在干吗,小叔叔在不在,全无印象。奇怪的是到了中午,我又生出强烈的愿望想去阿姨家。大叔叔说过,阿姨上午就要回来,我想阿姨了,想得脚趾头尖尖都是疼的。

《作家洪与》微信号:hongyup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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