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李芳洲《错判与幸好》
文/李芳洲
【作者简介】李芳洲，四川省作协诗人、作家、中国诗歌学会会员，高级心理咨询师。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下班回家，还不到六点。我兴奋莫名地想把刚从同事和微博上学来的日本料理、桂花鱼做出来给先生尝，让他也有到公司把太太的能干扬眉吐气的资本。
我按程序把预备的食材弄完，可仍听不到门铃和钥匙孔转动的声音。腕表已经七点，不是事先约好庆祝结婚日，杀头也不加班的吗？难道又……拨打手机，传出的是：“你拨打的手机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我的四肢百骸和心脑就像巴尔干烽烟，那场将整个欧洲拖入旷古大战的“一战”那样，各国都发出的动员令，无需通牒，全速运转。意外、惊讶、猜想、推断同时又不得不按捺。
随手拿起时尚杂志翻了翻，又放下。财经杂志读不下去，十分钟拨一次他的手机。要么传出不在服务区，要么是暂时无法接通，再拨无数次，干脆关机了！我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慌乱，同时又想找点事来镇定自己，于是从客厅走到阳台，给几盆花浇水，又回卧室去听会儿音乐，到厨房看被各种佐料腌制的鱼肉。想上网到朋友圈发发牢骚或撒娇帖……然而，终于连这兴致都没有了。评估、预判、焦灼、怨怒继而冒出无名的妒火，惶惶然觉得婚姻殿堂在摇晃，情感天空阴云密布，异性间各种画面的镜头，相互交织叠加，使我坐卧不宁。影视文学没有乱说，婚姻就这般脆弱。
去找他，公司写字楼一片漆黑。那又上哪呢？我打了一辆的士，无目的地飞快经过了一排排高档楼盘。就在这时候，不远处映入眼帘的是一辆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车，我伸长脖子往外看，是他，就是他！副驾驶上还坐着个时髦的摩登女郎。教养使我不能像普通女人那样不顾一切地上前撒泼，只得强忍泪水，肝胆欲裂地选择回避，暂且离开。唐突、冲动、眩晕、意识模糊到语塞，只能用手势比划，脸色苍白，说不出话来。
司机问：“女士，怎么了，病了吗？要不要送你上医院？”我咬破嘴唇，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我，我没事，朝，朝那边走，日本料理。”
“好的，好的。”司机转过头看前面，专心开车。
九点的夜晚，城市已不像白昼那样车水马龙，不堵车，眨眼功夫就到了日本料理门口。我付钱后，没等找补，便逃也似的向料理店飞奔。听见司机在背后喊我，我竟头也不回地进到店里！
这家日本料理店是很有名的，也很贵，早就想来尝鲜，都因不愿被价格虐待裹足。今天我要豁出去了，为了那个即将不复存在的家，又何苦不在逆境时善待、奖赏、补偿、安慰自己一回呢？当自己点的生鱼片、寿司、拉面等端上来摆好，我才觉出自己一点胃口都没有！有生第一次体验到，即使色香美味俱全的珍馐，没有心情，也同敌敌畏一样难于下咽。
好一阵愣神，服务生又礼貌地为我斟上清酒，还冲我微笑。我想，好歹还是得吃几口吧。我仿佛怕心事被曝光似的低下了头，不敢顾盼左右地举起千斤重的筷子，帕金森氏病人一样艰难地夹起鱼片。就在往嘴里送的那一刻，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在另一桌，不，应当是在吧台响起。哇，好熟，好熟，是谁呢？我实在不愿不想在此时此刻此地用此种心情与任何熟人相遇！我端起盘子，预备躲到幽闭的角落，想不到还是被那人看到了，并走过来同我热情地握手，打招呼。跟他一起过来的还有店长和老板。
我几分局促不解，尴尬中又有情感被欺骗勒索的困惑。这是个五十左右的男人，我们都叫他张师傅。他下岗后为生计，转行到我们公司当花工，可是怎么会和日本料理老板、店长扯上关系呢？只见张师傅指着我对两位日本人介绍到：“诺，这个林老师，可是我家恩人。我女儿高中三年，都是她缴的学费，高考时她还帮我女儿补习。另外还经常在她朋友圈，给我爱人发起捐款，筹医疗费。没有她的热心肠，像我爱人那样严重的肾病，恐怕早就不在人世了。这真是难得的好人哦，我都不知此生有没有机会报答她！”
店长也对我说：“张师傅做人做事挺好，挺厚道，他利用下班和周末来我们这儿布置花草，不为挣钱，只为感恩。尽管他那么需要钱，我们要付钱给他，他总是拒绝……”
张师傅说：“值得我感恩的人和事太多了，我真幸运老天对我的眷顾。”
我疑惑惊喜地张大了嘴巴、耳朵和眼睛，新奇地看着、听着、想着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
老板说：“其实也没啥值得感恩的。就是三年前他爱人在到医院的路上摔倒了，没有人敢上前搀扶，躺在地上一个多小时，车流滚滚，十分危险，我上去扶她起来，将她送到医院，支付了点抢救费……事情就这么简单，老张师傅却念念不忘。我们常说这里永远有一副属于他的碗筷，他随时可以来吃。可他很自律，只有女儿、老婆生日才让她们来吃点最便宜的食品。今天是他女儿的生日，他让女儿吃，自己却不肯动一筷子，我们怎么劝都没用，看你能不能劝动他吃点？”
我无语地笑了笑，张师傅憨厚地拉过一个瘦高的漂亮女孩，我们拥抱着笑在一起，为她考上大学，也为在此处重逢高兴。
极普通平常的人，极平凡简单的事，也有那么多闪光点。一个倒地的病人，国人怕讹不敢扶，一个日本人却不怕讹，做了该做的。两三千元的抢救费，对于料理店的老板，不要张师傅还，也算不得什么。然而，人性中的善良、仁慈、爱心、感恩在欲望、功利、贪婪的火炉中蒸煮提炼，放出了光彩。我的心已被这朴素的细碎感动。审视人性的同时有了自我内省。我想，只要有心，善于捕捉，想要抓拍的美其实是存在的。我厌恶自己起初的小心眼，羞愧内疚，自己做了一点小事助人，就以为遭遇了情感勒索讹诈，觉得一个受助者，无权到高档地方消费。这难道不是国人的文化短板，狭隘、阴暗的心理阴影在作祟吗？同时，我又庆幸，偶得一管净水，冲掉了堵塞的泪囊，使我看到人性的光辉。先前的颓丧也被扫荡、弱化、清洁了。
心想：人生要做的、能做的、该做的、可做的事那么多，何苦在一些个人的感情上纠结到不可自拔？看世界肮脏洁净，不在眼睛，而在心灵。心有多脏，世界就有多脏；心有多净，世界就有多净。不是吗？
和大家告辞走出店门，我也感恩大家给我补上了意外的一课。漫步在城市灯火的大道，哼起《感恩的心》……放下了心事，放下了情感包袱，便云淡风轻，应对一切意外都将轻松洒脱。有一种不争便天下莫能与之争的慨然与旷达！也体悟到那些不该凋谢的花却在不该凋谢的时机凋谢了，没有了放不下的牵绊。
我正伸手拦车之际，手机在包里震动，奇怪，犹豫，接不接这个陌生的电话呢？挂断了两次仍执着地打过来，只好按下接听键，未及出声，那头就传来先生的声音：“喂，喂，是我，是我。我手机没电了，是用中介小姐的手机给你打的。我下班时接到了中介公司的电话，因为催得急，走得忙，手机又没电，急着去看了几处房子。一处小高层，一处电梯公寓，一处不十分远的郊外联体别墅。因为别墅主人急着出国，想尽快出售。我对这处别墅很满意，如果你看了没意见，咱们就马上定下来。房东说，今晚定，还可以再少十万元。你现在在哪儿呢？我马上来接你。亲爱的，给我买两个法式面包吧，我们快要饿死了。”我默然无语，恍若隔世，那头又说：“乖，别生气，都是我不好，别忘了买面包买水……”我声音颤抖，喜悦地答应着，急忙到超市买面包和矿泉水……
在补妆的同时，心想：原来我的理性还没有外化到不可撼动……幸好，幸好……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