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叛开悲的花,结悲的果

年轻时,读书读得不得要领,看不出门道来,可能也是阅历不够。年龄是个宝,在阅读上最能体现。许多经典作品,许多古文,都是要有人生经历才能读懂读透读出新意的。

钱钟书的《人.兽.鬼》里有一篇《纪念》,从前读,只觉钱老擅写人心理,把个少妇外遇心理把握拿捏得细致传神之至,好似会读心术,读得懂少妇那一切的微妙心理。现在,在自己有了人生的历练之后重读,读出了文本罅隙之中的许多深意来。

学者写小说,以及飞行员、时尚杂志主编等在其他领域卓有成效的人写小说,证明了他们是全才。林徽因既写建筑论文,还写新诗、散文、小说。她谈建筑的文章通俗易懂又数据详实,也堪称经典。飞行员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写的《小王子》拥有的读者遍及世界各地。杨绛通晓英语、法语和西班牙语,她翻译的《堂吉诃德》是最通行的版本,她同时还写小说。钱钟书的《围城》,我从年轻一直读到现在。值得反复读的小说,才是好小说。读完后久久不能忘怀其中人物情节的,才是好小说。能写出好小说的人,同时还是大学问家,令人无比钦佩,叹为观止。

《纪念》中的人物只有四个,一个是少妇曼倩,曼倩的丈夫才叔,才叔的表弟天健和一个没名字的老妈子。老妈子是可有可无的陪衬,所以没名字。曼倩是美人。才叔相当于才疏,一个平庸无趣的人,用来衬托天健。天健是飞行员,健朗英俊有趣——小说家起名字可不是凭空乱起的,都是有深意的。我从前并没注意过。

才叔家财贫薄,不浪漫,收入不高,是个业绩平平的科员。他们一直没有孩子,曼倩是全职太太,抗战时期从物质到精神都相当贫乏,日子陈闷不难想象。

这时闯进他们平淡生活里来的,是天健。他且健朗英俊,且周到体贴,且懂女人心,且风流会玩,当然一下子闯入曼倩心扉。在他俩终成好事后,天健却在空中歼敌战中牺牲成了英雄。这本来是个不算意外的爱情故事。是隔了多少年读,我才明白“纪念”的意义。

小说结尾,才叔说曼倩的孩子生下来要起名“天健”,用来纪念英雄天健。而曼倩说“我不会要这个孩子,我没有要过他。”对她而言,起这个名字是天大的讽刺。

原来,曼倩怀的是天健的孩子。而且才叔毫不知情,他又不愿借天健牺牲而露脸出名,表现出谦逊高尚的美德,因此曼倩内心愈加受到道德的谴责。由背叛而带来的心理负担如同压在她身上永不能推翻的大山,在孩子没有出生之时就已令她无可喘息。她还能要什么样的纪念?她的情感见不得光,更无法被命名。

在才叔“眼睛里含着无限的温柔与关切”望着自己时,曼倩内心的矛盾无以复加。就算她爱天健,这爱是不被祝福的,是注定要受到谴责的,更注定是没有结果的。何况不安分的天健也只是被她暂时吸引,她也许知道,他怎么会长久在她心里?他不死,对他们短暂的恋爱也注定是悲剧的结局。他死了,悲剧种在她心里,开悲的花,结悲的果。

小说给出了一个难题。曼倩是背叛丈夫的少妇,同时怀的是英雄的孩子。她犯下的错误用一生来承担还不够,还将要用一个小生命来承担。钱钟书不提供是非说教,一切只交给读者评判解答。

这故事过去八十多年了,你能确定没有再发生过?相信我,它只有在不同小作家的笔下,再现它不同的风貌,而故事的肌理其实从来没有变过。所以今天你听说某个钢琴家招妓卖春也不必惊讶,事件只是偶然被暴露,它应当是早就存在,而且可能更普遍地存在。因为理智与情感,道德约束与身体自由,千百年来一直困扰着人类,从未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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