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陶冶《往事》
文/陶冶
【作者简介】陶冶,为生存不懈地努力奔波,其实最想做的是用文字将人生的感悟积累。自己的文字曾在《自强文苑》《中国魂》《中国文学》《散文选刊》《阅读悦读》等刊物与网络媒体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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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网络上的各类文章层出不穷,每每读到因果报应的篇章,便会唤起我早已沉睡的往事,陈年的苦涩好似暗流潜入心头。辽北那个被丘陵包围的小村及村里的人和事便一一浮现眼前,犹如咀嚼着五味子难说清它的味道……
冬月里,村上吝啬了一辈子的老孙头死了,留给自己的是几块杨木棺材板,这是他最后的财富,木板打成棺材是他最后的梦想,于是我与杜木匠便被请去为他圆梦。
很少有人知晓我做过木匠,学木匠手艺也绝非是为了讨那个“七辈子修仙,八辈子修佛,十六辈子修行个木匠老婆”,而是在逆境中迈进渺茫无助的人生时姐姐帮我找到可以立命的出路。
杜木匠五十多岁,黑红的国字脸上刻满了沧桑,抬头看人时也是职业的斜着一只眼。人不错,与我邻村,与他合作过多次,他是师傅我很尊重他,拉锯时,师傅拉上锯我在下面带锯,锯末子要落在身上扬在脸上。这个杜木匠有个毛病,爱吐唾沫,唾沫星子总溅到我脸上,我一次又一次擦拭他的唾液表示抗议,而他却不拘小节,每次都视而不见。但他的为人让人敬重,他也赏识我的悟性与勤快。
一般制做棺材最薄也要两寸厚的木板,而那时乡下的日子是艰难的,物资贫乏,再加上垄沟里刨食的老孙头对谁都吝啬,为自己准备的棺材板仅有寸半厚,找平刨光最多也就剩寸二厚。杜师傅边排尺下料边向我传授着做棺材的口诀“够不够,五尺六,这是棺材里面净剩的尺寸,也就是这五尺杆子(木匠丈量的一种工具,一寸宽窄,五尺二寸长)再加一拳头”,“我这有槐头(棺材山墙的前脸)样子,你也模画下来留个底,以后用得着”“他这料是薄了点,那也得给人做得漂亮点啊,咱们是手艺人嘛。”我边点着头边忙着手里的活计,盘头、刨光、拼缝、凿卯,忙得汗流浃背。
快晌午时棺材已有了雏形,只差没铺地(棺材底)盖天(棺材盖)。这时老孙头的儿媳抱着孩子来了,她将孩子从棺材套子下面递入,从上面抱出,嘴里念念有词“过棺(关)保平安,过棺(关)发大财,做大官。”杜木匠便接了一句“过棺可不能白过啊,”那女人会意地从贴身小袄的手绢包里取出五毛钱递给杜木匠便抱着孩子走了。杜木匠面带难色地冲我笑了笑说“应该给一元的,唉,五毛钱就不分给你了。”我笑笑说“没关系,我不要。”杜木匠接着说“这人啊,做事不能太过,得饶人时且饶人,多做好事莫作恶,离地三尺有神灵。”“我可不是迷信,说这话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杜师傅用不容质疑的口吻给我讲述着他的亲身经历。
“那年,我起五更去镇上给人家上梁,路过你们村遇到了“档”(传说中棺材盖显灵),天亮了我碰上了这死老孙头,他问我,“木匠你转悠啥呢?”我说起早去镇上上梁去,黑灯瞎火走到这暂晚,咋还没到呢?”老孙头听了哈哈大笑,“你呀,是让谁给缠住了,这是我们村,小八家子。你起了五更走到天亮才走了一里路。”我一听汗就下来了,这不耽误事了吗,盖房子都是起早上梁的。“
“我拎着五尺杆子撒欢往镇上赶,太阳一竿子高了才到镇上。你说咋样?上梁推了牌九(房架子向一面倾倒了),把东家和那个刘木匠都给拍里了,东家腰砸坏了,刘木匠胳膊砸伤了。这事真蹊跷,冥冥中我被拦住了,逃过了这一劫,小半宿没走出你们这小八家子。”
“事后我琢磨着人还是得积德啊,我这人从来不作恶事与谁都无争,出来耍手艺不计较东家的菜饭,吃啥都行,咱们挣的是工钱,老百姓都不容易。那个盖房子的东家就不是良善之辈,打爹骂娘,蛊毒心眼,外号蔫吧坏。那早见我没到,当着大家的面叫嚣,说一分钱工钱也不给我,让我白干,结果……这就是报应啊。”
“你说这事不神?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早晚的事。”“嗯”我嘴里应着,手里的削锯仍在削着山墙前端那弧形的槐头。“人啊,首先得孝顺父母,交朋好友不孝顺父母的不能交,生养他的爹妈都不当回事能拿你朋友当回事吗?”杜木匠还在唠叨着,像是对我讲,又像自言自语。“不过,老猫房上睡,一辈留一辈,你对你爹妈啥样,你的孩子对你就是啥样,不带错的。”
其实我是不信鬼神的,那时也是初生牛犊,和人打赌曾在坟地里睡过半宿。为此不止一次挨过母亲的训斥。但杜木匠讲的经历确实是做人的道理。一位普通的乡下老木匠,用简单直白语言讲述世间的因果,这种对生命的质朴感悟深深地感染了我。
太阳落山时帮老孙头圆好了梦,那口染刷成透着赭石的暗红色棺材昂首停放在院子里,血色的残阳用凄美掩盖着世间的悲苦与黯然。望着这为人生制作的最后用具杜木匠叹了口气“唉!”“这老孙头啊,节俭了一辈子,冬天赶车冻脚都不下车,怕费鞋。有屎都回家拉去,肥水不流外人田。临了不也就这几块薄板吗,他都对不起自己。”是啊,这老孙头真不知他是节俭还是抠门,前年帮他家盖房子上梁那天他还特意买了几斤肉炖豆腐,想表现他为人不抠,吃饭时他家有只大花猫趁人不备敏捷地用前爪抓片肉放进嘴里,恰被老孙头看到一把将猫脖子掐住,大花猫在哀嚎中将肉吐出来,随即老孙头将肉扔进自己口中,还嘟囔着“有肉给你吃”。
次日晨,老孙头入殓了,众人为老孙头将那称为天的棺材盖盖上,杜木匠站在凳子上轮着斧子边钉钉子边指挥着老孙头儿子喊“爹躲钉”我在地上向杜木匠递着那冰冷的长长铁钉。其实我从来都是回避看死人的那张脸,但我还是看到了,看到了老孙头那张干枯蜡黄的脸,那张吃过猫嘴里夺下肉的嘴朝天张着,像是在做人生最后的陈述。
薄板的棺材装上干瘪的老孙头就不需要三十二杠或六十四杠了,在亲人啼嚎中只用十六杠便将老孙头抬起送往他永久的家园。冻僵的田垄无力托起薄薄的纸钱,随它在寒风中肆意飘摇……
(图片来自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