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陈琦               温暖

随着一声响亮的鸡鸣，整个启家村从朦胧的睡意之中苏醒过来。

二明家前的农田内，金黄色的麦子佝偻着腰，微微舞着，麦群中偶尔可见蹿过的蜘蛛、跳跃着舞动双臂的螳螂，也有探出舌头快速卷食的蛙，更有窸窸窣窣贴地而行的田鼠。更远处平卧着一带绵延的青山，一向碧绿的它在这个季节像是被画笔点染，不均匀的青绿色彩更添一份灵动。农田与青山的毗邻处被几株大树紧紧扎住，它们中端匀称，枝端生长自由而不恣意，尖上的叶簌簌地招着。青山、劲树，一同融进了天穹匆匆织就的粉霞中，氤氲一片。

二明家的庭院内卧着一只大黄狗，头朝内侧向后弯曲，正蹬着一条腿挠到后颈处搔痒，飞扬起肉眼可见的粉尘。几只鸡围着食笼，探入脑袋啄食，随着几枚鸡冠轻微地起落，几只母鸡开始“咯咯叽”地叫起来。

二明奶奶连忙伸手去探母鸡肚子，喜笑颜开:“嗳，要生蛋了！”

二明显然对这个不很关心，大口喝着碗中的粥，只觉得今天桌上的酸菜比昨天的咸些。

吃完饭，奶奶给他系上绸巾一样新的红领巾，给他背好小小书包，像往日一样叮嘱他在学校的事，二明却已在想今天该去哪条河拔水草，用水草编几只蚂蚱几只螳螂，他分明没想好选中哪条河，可一颗心却的的确确飞到那河对岸去了。

几乎每天都是这样重复着，二明与奶奶间，像是隔了条望不见边际的大江，他们的心思并不相通，而联系起他们的大江，却长久缺席于他们的生活。他们只是各自站在这江的一岸，都默契地沉默着——即使有话说，也无法被对岸的人理解。

二明攥着书包带走在路上，想起自己出门前一瞥日历，一颗心砰砰跳了起来，连呼吸也缓重了几分——明天，是八月十五！中秋节！可一想到爸妈连今天过年都未着家，这颗心又像是绑上了巨石，一同沉入了海底。

上最后一节课时，二明心不在焉，手指缠着前年爸妈给他带回来的文具袋上的小穗穗；眼睛盯着窗外最近的榕树枝头上栖着的一只白雀——它高仰着头，挺直了腰，一身白羽在这不甚明亮的天色里像是异域来客，泛着温柔的光。突然它俯下了头，用喙在枝干上轻轻敲了两下——二明不曾听见声音，但觉得一定是清脆的，像敲在他心上似的——它从一枚残缺的树叶上叼走一只肥大的青虫，继而飞离榕树，在空中盘旋几圈后落在另一棵树枝干上的一个草窝内。二明不再看了，原来这白雀原先是替孩子觅食，现在归巢了。

二明忽地听到讲台上的语文老师高声说到:“离家的路有千万条，回家的路只有一条。”又笑着说:“你们听不懂吧？等明天中秋节，你们爸妈回来，一家人团团圆圆过节时，你们问问就明白了。”

二明脸上泛起笑意，也听到窗外的鸟雀唧唧喳喳闹着，好不热闹。

好不容易熬到放学，二明像条泥鳅一般从后排挤到讲台上，昂着脸问老师:“老师，是过年更重要还是中秋更重要些嘞？”

老师不明白他的意图，只笑着回答他:“当然是过年更重要些。”

二明眼中的璀璨慢慢被涌起的黑暗淹没，像是在普罗米修斯带来火种之前的人间，黯淡一片。背着书包的他转过身，踉踉跄跄地离开了。

出校门后他碰上邻居玩伴二猴子，二猴子冲他打招呼:“二明，又去苏溪边玩儿啊，咋今天不先回家哩？”

二明恍恍惚惚，目光呆滞，自顾地走了。

二猴子一愣，看他双目无神，干笑两声回家了。

苏溪边，排排芦苇垂着腰，不时用发尖拨动着水面，荡起几圈波澜，引得几只水虫乱窜。二明坐在溪边的一块石头上，手上挑着根木枝，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水面，天空掠过几只大雁，带着“嘎——嘎——”的叫声消失在天际。

二明将手中的木枝抛入溪中，剥了条水草想编个蚂蚱，却只觉手心一阵刺痛，平日里玩得目无全牛的水草将他掌心划出了条血痕。尽管并不深，但二明已毫无心思留在这里了。

他起身背起书包，转头正准备回家，就看到远处二猴子招着手跑来，二明向前走，进了些才听清，二猴子双手撑着膝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地喊到:“二明…你家爹娘回来啦！”

二明杵在地上，嘴唇嗫嚅着:“什…什么？你再说一遍！”

二猴子赶紧重复了一遍:“这还有假？我亲眼看见的，你奶奶正找你回家哩！”

二明快走了几步，转成小跑，又摆动着双臂，将身体伸展至极致，大跑起来。待瞧见家里的屋子时，他整个身子前倾，被地上突起的石子绊了一跤，向前栽去。

来人扶起他时，二明已经眼圈通红，双目圆睁，眼中似有星辰涌动。他挺直了腰杆，而身子仍是向前地伸出双手，像是试图摘星的攀月者。泪水夺眶而出，而他嘶吼出一句:“爸！妈！”

语文老师的话盘桓在他耳边——

离家的路有千万条，回家的路只有一条。

远处青山上半轮残阳如血，却在这中秋前夕，温暖了这座大山中所有留守在家的老人孩子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