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荒坡故事(三) 英雄无名
民族风情散文系列《深山老林里的童年》
一个荒坡故事(三)
英雄无名
父亲告诉我,马王祖阻击战是在早晨打响的。那天清晨,雾气茫茫,笼罩着村寨和原野。
此前一天,日本军队先头部队到达梅口时,已是下午。梅口位于风光旖旎巫水河中游,是古梅山西南的起点,也是湘西南进入古梅山的水陆交通要道。梅口东西边横亘着雪峰山余脉的高山峻岭,沿巫水河而下可直抵洪江,这只有两个隘口可以通行,一个是巫水河穿过的梅口隘口,隘口深处是十多里长的峡谷,还有一个隘口是巫水河支流蓝溪水穿过的关峡隘口,此隘口有一条两里来长的峡谷。从梅口往北走,是一条长近两百里的山谷,可直接进入了雪峰山腹地。当时,中国军队已派一个师的兵力把守这两个隘口,而这两个隘口又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险要之地。梅口是当时梅口乡(今关峡苗族乡大部分)的乡公所所在地,也是当地苗乡最大的商埠,战略位置十分重要。当时,日军想首先占领梅口,控制了梅口及西面的隘口后,沿巫水河而下进攻长铺子(今绥宁县城)、洪江、安江,然后攻打芷江。日军到达梅口后,对巫水河北岸乡公所驻地的中国军队阵地发起偷袭,因这里堡垒坚固,戒备森严,阵地又居高临下,未能得呈,日军遂改为强攻,攻了几次没有攻下,只是从阵地上拖下了六十多具日本兵的尸体。日军绕过中国军队阵地,强渡巫水河,两百多日军刚过河登岸,就被中国军队全歼。日军又多次组织强渡,每次到达河中心时被中国军队的炮火轰了回来。到了晚上,日军既攻不下阵地,也强渡不了巫水河,眼看沿巫水河而下,抄近路夺取洪江和安江的作战计划很难实施,他们改为执行第二套作战方案,即从梅口出发,沿武阳至瓦屋塘,经水口扑洪江,然后协攻安江、芷江。此时,中国军队重点防御在巫水河和蓝溪水两条峡谷,武阳一线守军较少。武阳是绥宁、洞口至洪江的交通枢纽,如果让日军占领武阳,整个湘西会战压力倍增。当时,梅口到武阳这一地带,中国军队只派出了一个连担任警戒,主要职责是在文家和大园一带负责监视日军的行动。马王祖阻击战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打响的,而参加这场阻击战的中国军队仅仅只有一个连。
因为史料不全,从公开的资料无法查到这个连属中国军队的哪一支部队,也不知道当年带领这个连队的主官是何人,当然也没有任何史料记载了这场具有重要意义的阻击战。我得到整个阻击战的历史信息主要来源于两个方面,一个是我是从父亲的叙述中得到的,而父亲又是从爷爷的叙述中得到的,另一方面,这场阻击战在我们这一带村寨里家喻户晓,口口相传。
马王祖阻击战打响的那天的前夜,日军对梅口的中国军队发起了最后一次进攻,其实这是一次佯攻,他们的先头部队早已向武阳进发。日军的先头部队来到大园的四甲冲时已是半夜,他们休息到天亮后,清晨他们在雾气蒙蒙中向马王祖山坡前行,刚一过小溪,迷雾中的马王祖坡上的树林里响起了密集的枪声,日军的先头部队丢下十多具尸体退了回来。日军对着山坡的树林实施了一阵炮轰后,向山坡发起攻击,结果被密集的火力压了回来。日军又是一阵炮轰,又一次攻击,但又一次被压了回来,如此反复,日军已战死一百多人,未能前进半步。
马王祖阻击战斗打响后不久,日军搞不清坡上和纵深到底有多少中国军队。日军指挥官不想在这里与中国军队纠缠,想速战速决,尽快到达武阳,于是派出了一小股部队,从小路绕到马王祖侧后进行迂回包抄偷袭。这股日军到达马王祖侧翼约两里,一个名叫四条路的地方。四条路的地名是因这里有两条路相交成十字形,站在两条路的交叉点上,正好有四条路去往四个不同的方向,当地人将这里称之为四条路。这两条相交叉的路中,一条是大园村和插柳村的通道,一条是湘黔古驿道的主干线,可通马王祖山坡身后。日军快接近四条路时,大路一边不远处有一个树木茂密小山包,另一边是一块长条形草坪,草坪下是一条长满杂草和小树木的高坎。当时山里的晨雾还没有散去,小山包上的树林里的旗帜若隐若现。日军只是注意那个小山包,以为有伏兵,对土坎下面的草丛却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在路坎下设伏兵是违反军事常识的。日军在草坪里架起炮对着小山包一阵炮轰,当小山包上的炮声炸响,高坎下面突然扔上来了手榴弹,像下了一场手榴弹雨,瞬即之间,猝不及防的日本鬼子被炸得灰飞烟灭,一个也不剩。日军派出的偷袭小股部队被全歼后,日本军指挥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附近山里到底埋伏了多少中国军队,不敢轻易分兵,决心用强攻打通马王祖通道。
原来,在这里阻击日军的部队,是奉命在这一带监视日军的中国军队的那个连。当日本放弃攻打梅口隘口和关峡隘口后,中国军队判断出日军的意图后,命令这一个连不惜一切代价设法拖着日军,至于要拖住日军多长时间,可能当时中国军队的主官心里也没有底,一个连一百多号人要拖住日军两个支队四千多号人,其结果可想而知。也有人说,这支连队根本就没有接到过什么上级的命令,是这个连队的主官做出了正确的判断,觉得他们应该在这里阻击日军,为中国军队调动赢得时间,也为武阳一带的老百姓转移赢得时间。
这个连的官兵在马王祖一带布下疑兵之阵,并以必死的决心,兵分几路阻击。连长亲自带机枪班总共十二人在日军必经之地的主阵地马王祖山坡阻击,分一个排到马王祖侧翼四条路设伏,连队其他人员在马王祖身后约三百米的小山岭构筑阵地。这座山岭名叫高骊山,是山背后一个叫文家寨子的后龙山,高骊山在这一带地形中居高临下,被作为中国连队马王祖阵地的纵深及最后防线。当日军进攻时,马王祖山坡上的十二条机枪同时响起,形成密集火力网,他们不时变换射击位置,让日军摸不清山坡上到底有多少人。马王祖身后的高骊山上也不时响起一阵阵枪声以疑惑敌军,让日军认为这里有中国军队的重兵把守,更让日军指挥官如坠云里雾里。
下午,日军的炮火更猛,攻势更凶。山坡上的树林全部被炮火轰倒,燃烧起来,后来,山坡上的泥土也被日军的炮火翻过了一遍。日军用炮轰时,坡上的中国军人躲藏在战壕里,当敌人冲锋时,他出来一齐开枪射击。到傍晚时,日军才确定山坡上只有十多个人,他们气急败坏了,向山坡发起潮水般的冲锋,但还是被山坡上的十二位中国军人牢牢地压制在山坡下,动弹不得,日本又增加了一百多具尸体。战斗持续到夜幕降临,马王祖阵地上,除一位十八岁的小战士负伤外,其他十一名战士都安然无恙。这里又有几种说法,一种说法是,这个连队的上峰在天黑时已下达了让他们撤离的命令,这位连长让连队其他的人撤走,他带着机枪班继续牵制日军。还有一种说法是,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连长认为他们连队已达到了迟滞日军进攻武阳的目的,遂下达了部队趁夜色撤走命令命。为了迷惑日军,掩护连队撤离,连长带着机枪班的人继续留在阵地上。连队主力刚刚撤离,日军趁着夜色向马王祖阵地发起疯狂的进攻,一轮又一轮,把阵地上的中国战士牢牢粘在阵地,无法脱身。另外还有一种说法是,中国军队的这个连队既没有接来上峰撤离的命令,连长也没有下达撤离的命令,从一开始,这十二个人就是连队选出来的敢死队员,誓与阵地共存完。
夜晚的战斗时断时续,打打停停。到了下半夜,日军进攻停止了,马王祖阵地陷入了长时间的黑暗中沉寂。战斗了一天一晚的中国勇士们已是疲惫不堪,战斗停下来后,他们纷纷坐在战壕里睡着了。连长叫醒了他们,不一会他们又睡着了。此时的日军见长时间的强攻不奏效,且损失惨重,更主要的是在这样一个山冲里耽搁不少时间,他们故伎重演,改为偷袭。日军派出了一小股部队,趁着黎明前的夜色,沿着阵地下方的小溪而上,绕了很大一圈,从侧翼摸到了马王祖山坡上,用刺刀将熟睡中的中国战士捅死四五个,被惊醒的其他战士有的与日军展开肉搏战,有的扣响了机枪,将爬上来的日军击毙,但眼上来的敌人越来越多,有人喊,连长快走,我们顶着。连长看着战友们和日本鬼子混战在一起,鬼子兵涌上来的人越来越多,已明白阵地已失守了,只得背起那位受伤的小战士消失在夜色之中。
民间还有一种说法,那就是阵地上的十二勇士无一人撤出,全部壮烈殉国。我认为这种说法可能更加接近历史真实,而连长背着小战士撤出,可能是苗族民间素来敬仰心目中的英雄,不忍心咱们的勇士在他们的英雄故事中全部牺牲,要留下一两个活在他们的心中,这也是苗族民间在讲历史故事时惯用的一种理想主义手法。
最后,中国军队的十二勇士在这场阻击战中,共击毙日本鬼子三百多人,并将他们阻挡在这里将近一天一夜,为中国军队调集部队赢得了时间,为围歼这四千多日军赢得有利战机,最后这股日军除旅团长带少量日军逃脱外,两个支队包括其支队长在内,在武阳、唐家坊、瓦屋一带被中国军队全歼,取得了湘西会战(芷江保卫战)第一场大捷——武阳大捷。
到目前为止,我没有发现这场战功卓著且又悲壮的抗日阻击战写入任何史籍。因此我也不知在这里永远躺下的十位或者十二位壮士的姓名,只知道他们是中国的军人。十位或者十二位中国壮士在这青山绿水中,只能默默地与古代的马王为伴,成为苗乡人心中的不朽传奇,一代传给一代。
记得父亲在给我讲完这个故事时,我们当时坐在马王祖对面山坡底下大路边的一座凉亭里歇凉,父亲望着凉亭边上的一座修凉亭的功德碑,上面密密麻麻刻着捐款人的名字,父亲长叹一声说,山坡上应为这十二勇士立一块碑。
如今,父亲希望建造的那块石碑依然没有修建,那场战火硝烟已逐渐远离人们的记忆之中,马王祖依然是一个荒坡,依旧只长茅草少长树木,不管春夏秋冬,只有那些荒凉中的茅草,不顾枯荣,依然在风雨中摇曳着这里曾经有过的抗战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