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的老木屋
爷爷怀抱中为本文作者(前排左一)
爷爷的老木屋
黄喜可
川流不息的巫水河就如生命一样,时而平静,时而奔腾,逾越过无数曲曲折折的路途之后,最终走向终点,后来者又占住逝去者的轨迹,一如既往。清澈柔和的洗菜江由崇山峻岭而来,灌溉了无数生命,洗涤过千万污浊,最终与巫水河交织在一起,共同奔向远方。爷爷的老木屋就坐落在巫水河与洗菜江交汇处的竹舟江老街上,这里也是很多人所说巫水河最美丽的河段,无数个日日夜夜,它们互相述说,互相倾听。竹舟江位于绥宁境内的南边,是巫水河中游最繁华的古商埠,素有小洪江之称,而绥宁县又是沈从文笔下湘西十三县之一,因此竹舟江老街便是沈从文笔下常提到的湘西商埠中的河街。
电影《那山那人那狗》在竹舟江老街拍摄的镜头
听父亲说,最开始老木屋是由太爷爷修建,在上个世纪三十年代,被一场百年不遇的洪水冲走。穷乡僻壤,没有什么照片留下,因此我并不知道原来的老木屋长什么样,也许就是沈丛文笔下的河岸边上的吊脚楼吧。后来,爷爷他们重建了木屋,仍然是依山傍水而建的吊脚楼,这座吊脚楼就是我要描述的爷爷的老木屋。
老木屋很大,有三层,一面木墙从中间隔断了它,一分为二,左边属于爷爷的哥哥,右边属于爷爷。紧贴木墙的是一左一右两张木门,爷爷的门由两块很宽的松木板组成。
从右边的木门走进去,就是农村所说的堂屋,堂屋的正面木墙上设有神龛,每逢初一十五奶奶都要烧香祭拜,祈求家人平安健康,纪念逝去的先人。神龛下面摆放着一张八仙桌,过年过节一家人便围着它吃吃喝喝,唠唠叨叨,当然,小孩子是不能到桌子上吃饭的,只能夹好菜到一边吃去。最令我忘不了的是八仙桌下面的一个老陶缸,奶奶说是太奶奶留下的东西,算是个古董吧,它的用处就是腌制酸萝卜和酸豆角之类的蔬菜,味美独特,回味无穷。记得儿时,家里遇到没有下饭菜的时候,妈妈会吩咐我们三姐弟跑到爷爷家去拿腌制的酸萝卜,我们手里捧着个大白碗,蹦蹦跳跳而去,每当奶奶笑呵呵的打开那老陶缸时,我们期待的口水一直流,装上满满一碗酸萝卜后,慢慢悠悠往家里走,到家后碗里却只剩下半碗了。
修河口电站前的竹舟江洗菜江入巫水河口上的会龙桥
从堂屋穿过一道由几块木板连成一片的大木门,便进到了最里面的灶屋,由于屋后是靠着一座小山坡,所以厨房的光线十分微弱,甚至白天都要开电灯,但是熟悉了几十年的爷爷奶奶却能在黑灯瞎火的情况下完成一系列劳作。木门旁放置一个木制的脸盆架,上面放了一个粗糙的金属脸盆,一看便知道有些年代了,还挂了两天条带有些破洞的纯色毛巾。对面有一张椅子,椅子并不是用来坐,上面放了一个大木盆,洗完碗后,可以直接将洗碗水倒入椅子下面的渠道。再往里面走一点便来到了火炉上,火炉中间一个很大的铁制三脚架,三脚架上可以放置炒菜铁锅和烧水锅。火炉是建在一个小土包上,土包周围用木板搭建了一个小平台,平台紧贴左边和里面这两面木墙,平台周围有木制的长凳,每逢大年三十,一家人就围着火炉烤火嗑瓜子。平台下面是中空的,离地面大概三十厘米左右,火炉上燃烧后的灰尘便散落下去,当然,里面空间大,到了晚上,奶奶还把鸡鸭关在里面。火炉旁有一张长方形的桌柜,桌面上一般摆放着饭菜,里面便是油盐酱醋以及菜刀等厨具。我最喜欢的就是坐在火炉旁的长凳上烤火,偶尔帮奶奶添些柴火,而奶奶就在一旁边炒菜边和我说话。奶奶经常会问起我父亲最近在干什么,有没有在拉运沙土之类的,如果有的话,奶奶的面色就会愉悦一些,毕竟那时我们一家五口的生活来源全靠父亲一个人开农用车而来。奶奶还会讲起一些过去的苦日子,然后老泪纵横的督促我好好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
如今的会龙桥
沿着火炉右侧的楼梯就来到了木屋的二楼。二楼有两个房间,前面的没有窗子,光线特别暗,里面有一张木床,记得很小的时候,小姑妈回家探亲时偶尔会在这里睡觉,我也会赖在她这里。另外就是一些散落在墙边墙角的坛坛罐罐,这些容器里除了米和砂糖以外到底还装了些什么,我至今还没有全部知晓,总让我特别好奇,但从小怕黑的我一个人根本不敢在这停留太久,因此并没有去揭开谜底。后面的房间就亮堂多了,足足有两个窗户,记忆力这是奶奶的专属房间,两个大大的木箱子摆放在门边,大概是奶奶的衣物。靠木床里面有一张长桌,后来在上面摆放了一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这是奶奶的最爱,她经常坐在旁边的大火箱里注释着电视机,四大名著和戏曲节目在上面反反复复无数遍,没有受过任何文化教育的奶奶却特别入迷。
二楼往三楼上去的中间还有一间小房间,这个房间立于厨房之上,所以严格上来说并不属于三层之中的任何一层,所以从二楼到这小房间来的楼梯很短。这间房屋是爷爷的住所,里面同样很简陋,除了木床和一张长桌之外就是散落的几个瓶瓶罐罐。爷爷算是半个知识分子,长桌上面摆放笔墨和一些老旧的书籍,当时幼小的我还不识字,并不清楚这些是什么样的书籍,只是经常看见爷爷翻阅着它们。长桌上还摆放着一样我最爱的东西,那就是蜂蜜水,非常美味的东西,我却一直没弄清楚这是怎么来的,只是特别爱吃,因此经常赖在爷爷这里睡觉。冬季的夜晚,爷爷找来几个打完吊针的玻璃瓶,往里面灌满热水后塞到了被子里,躺在被子里的我面感觉无比的暖和,双脚踩着玻璃瓶不愿挪动分寸,然后竖起耳朵听爷爷讲故事。爷爷在世的时候,我家和爷爷家都还没有电视机,自然没看过《西游记》的电视剧,因此非常喜欢爷爷讲关于《西游记》的故事,每次听到爷爷讲起孙悟空大战妖魔鬼怪的时候,我就特别入迷,还总是问爷爷,屋外巨大的青石板铺成的道路下面是不是藏着妖怪。
竹舟江残存的吊脚楼
再往上走过一段古香古色的木梯之后就来到了三楼,三楼也有两个房间。相比一楼和二楼,我对三楼的记忆非常模糊,只记得三叔和四叔还没有成家时会睡在这。三叔常年在乐安乡谋事,在家很少见到他,而四叔基本都在家,一般会睡在三楼临街的那一间房,他喜欢到河里抓鱼虾,因此房间外的栏杆上总会凉着一些破旧的渔网。我对三楼记忆模糊的原因其实很可笑,就是特别胆小,不管白天还是晚上都不敢一个人上去玩,除非有人陪伴。三楼让我害怕的元凶就是第一个房间墙壁上挂着的两具木狮子,它们凶神恶煞的眼神注视着楼梯口,一进三楼的门就会被吓一跳。长大些才知道木狮子是一大一小的母子狮,是用两块很大的木头手工雕刻的,棱角分明的凸显出了狮子的每个部位,精致细腻的处理让木狮子的五官端正威严,巧夺天工的雕刻手法使木狮子神形兼备。听父亲说,这两具木狮子是四叔小时候一位老木匠给他雕刻的,平时就挂在房间里,一到过年的时候可以舞着木狮子挨家挨户拜年讨糖吃。可惜的是,那具大的被奶奶卖掉补贴家用了,而小的那一具却不知所踪。
竹舟江残存的吊脚楼
老木屋见证了几代人的生息与荣昌,更是在每个季节都凸显着神秘和温馨。春节,一大家子人都从四面八方赶回了老木屋,张灯结彩,春联灼灼,不论贫富,一堆人围坐在火炉旁享受着年的味道。春夏交替间,暴雨骤至,巫水河泛滥而来,老街变成水上威尼斯,孩子们身着半筒靴就在街边打鱼捞虾好不热闹,大人们则是皱着眉头急急忙忙把楼下的锅碗瓢盆往楼上搬运完之后,又喜笑颜开地跑到河边去捞打远处飘来的柴木。深秋,街边几处上百年龄的古树早已凋落的光秃秃,一阵瑟瑟的秋风拂过之后,红色和黄色的树叶从山间飞舞而来,溪水墨色如美人眼瞳,此时此刻,无不彰显着一种令人向往的家乡之景。冬雪皑皑,那是幼时的最爱,亦是如今的最念,当神秘的雪精灵沁染了一切,火树皆为银花,青石全染冬霜,我红彤彤的小手指提着爷爷给我的冰月亮踯躅在铺满白雪的街道上,满眼都是好奇与向往。
颓垣沉沦古道眠,遗风凋敝旧雨涟
巫水跚影今何在,永夜初晗凝碧天
一晃就是二十多年过去了,很不幸的事还是发生了,后来巫水河上下游都修建了水电站,迫使住在河畔老街的居民迁居到地势较高的地方去了,街道两旁所有的老木屋几乎都被拆掉了,原来由一块一块巨大青石板铺成的街道也被泥土覆盖填高,变成了单调无味的水泥路。时过境迁,瞬息万变,乡音犹在,物是人非。传承着近百年文化和传统的古老商埠最终还是逃不过现代化趋势的蜕变,承载着几代人记忆和习俗的古朴街道到底还是躲不过金钱名利的诱惑。爷爷的老木屋也随着老街的慢慢凋零而消失在这碧水蓝天处,只剩下一堆残垣碎砾默默地哭诉着。
已消失在水中的河街及四大码头原址
本文作者
黄喜可,苗族,绥宁县原竹舟江苗族乡竹舟江村人,邵阳市资江学校老师。梦想:恍瘦影于春花秋月之间,泛灵海于沧海桑田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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