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作‖韩文戈:岁月的包浆像苦难一样发出光(13首)
少年时曾捕获过一些鸟类
爬到树上
还掏过它们的蛋
杀死过野兔
用蜘蛛网粘过雨前蜻蜓
傍晚来临,我们放学
来到野外
与伙伴们生起火
把某些猎物烤熟吃掉
为此事我专门问那些不断认识的人
他们大多也做过这类事
或那类事
有时我在想
这个世上谁又不是刽子手呢
我们作为刽子手,又活在刽子手中间
有人读《圣经》,有人写下诗
请允许我用整个一生
来做一件事
每天凌晨都轻轻掸下
佛陀身上的尘埃
然后把它们收进一个
闪着星光的陶瓶
在我即将老去的某个日子
我会最后一次回到故乡的群山
提回泉水
在日光与月光的辉映下
我把那些微尘和成泥
再按我自己的样子捏成一尊佛
望着尘世
很多年前
这堵老墙就出现在我面前
那上边曾吊死过一只狗
也吊死过一个荡妇
有人在墙下被五花大绑
有人在墙上画过一个大人物的头像
到了今天
墙上的旧标语还清晰可见
那些从墙下走过的人
都死了
风反复吹过去
到了晚上
我能看到脸庞模糊又轻飘飘的人
打开墙上隐形的门
他们走了进去
但没有一个再回来
大地的伟大,就在于它不仅长出了树木,群山
长出大海,飞鸟,矿藏,坏人和好人
它还能如数收回它们:帝王,政治犯,马匹
那些经书、盐巴、话语和一个叫韩文戈的人
清晨醒来,发现自己正抓着床头
在灯光下,我也会抓住一支笔
走出家门,登上公交车,我必须先抓住车门
然后是车里的把手
而抓住身边人是不可靠的
当然,如果朋友们一起上山游玩
我们也许会彼此帮忙
可我还是尽可能抓住凸出的悬崖
或从石头下长出来的树木,像抓住了大地的
耳朵,手臂,门环
其实,这一切都可以看作为
我一直在使劲抓住大地
抓住人世里那些根须,诗,弯曲的风
看得见或看不见的事物
以及厚厚尘埃之下那孤零零的档案
奇怪了,我更愿意抓住流水
我怕我被地球甩出去,成为其他星球的陨石
我看到一个站在树下的人喊到:起风了——
我看到一个站在河中央的人喊到:起风了——
我看到一个山顶上的人喊到:起风了——
我看到一个走在雨前边的人喊到:起风了——
我看到一个暮春晚上扛着农具的人喊到:起风了——
我看到一个站在黑暗的井下、死去多年的人喊到:起风了——
随后,我看到风就真的这么起来了
它刮过树冠、河岸、群山,刮过雨、落花和春天
现在它刮到了盛夏,那铺天盖地的风漫过了我的栖身之所
风还要继续往前刮,它要寻找尚未清空、不断呼喊的人
它也要找到那些只剩名字的人
然后像剥树皮一样剥掉他们喊叫着的名字
一起加入风的行列
天空在头顶以上发出嗡嗡声
听来像是雪花、翅膀和布匹在抖动
牛脚之下的大地闷声闷气地用棍子击鼓
天地之间。人世有一个看不到头的马队,车轮隆隆
我的体内藏有数不清的海浪
它们日夜不息地卷向骨头和我紧绷的皮肤
白天所有细碎的事物都发出了各自的声音
夜晚,万物在咕哝着嘴巴,嘟囔着呓语
甚至死亡也借助了猫头鹰的喉咙
想想啊,活着怎么能够消停,哪怕一刻钟
哪怕一刻钟,我也要回到遥远的群山,那里月亮投下阴影
我触动着尘土般的记忆,它有铺天盖地的寂静
风吹去了什么,麦浪又在摇着什么。
我知道那里一定有什么在隐身。
那些费了好长时间才变成隐形的事物
最后还是被风看到,被风吹动。
我看不到它们,它们离我那么近
小时候爸爸举着我过河
那么近我也看不到他,我只看到了天空
妈妈抱着我辨识昆虫、草与庄稼,她也曾离我那么近。
那些被风从麦梢上吹走的事物
吹走了就不再回来,那些无名的事物。
把命运托付给这无边的麦浪,然后让风吹。
像一块木头,失去了它的香味
那些盛年,先是拥有,随后又失去了它们的黄金。
经常有人在我面前显摆他的小玩意
各种材质的珠串,造型奇特的小把件
有了漂亮的包浆
说者表情神秘,且显得自豪又夸张
其实,那有什么啊
在我们乡下,包浆的事物实在太多
比如说吧,老井井沿上立着的辘轳把
多少人曾用它把干净的井水摇上来
犁铧的扶手,石碾的木柄
母亲纳鞋底的锥子,奶奶的纺车摇把
我们世代都用他们延续旧日子的命
甚至我爸爸赶车用的长鞭桑木杆
这些都是多年的老物件
经过汗水、雨水、血水的浸泡
加上粗糙老茧的摩擦,只要天光一照
那些岁月的包浆,就像苦难一样发出光
只是我们没人挂在嘴上,四处炫耀
旧报纸是另一类钟表,它侧重叙事
当所有往事都进入报纸,在墨迹后隐匿
鸟雀、羊群、狐狸都隐进了山谷
水与铁锈隐进了岩石间的缝隙或树根
那些政要,绯闻主角
课堂上讲解的正史,老人嘴里的野史
也都会在曾经的纸上找到一个位置
变得安静或驯服
无论是风调雨顺的年景
还是天灾人祸的哀嚎
战争从来就没有停息过
它改善不了人性
洪水、地震宛若野草重现
大盗横行天下,烈女吊在门楣
当报纸旧了,发黄,并在风中抖动
在雨天发霉,往事会在长久沉默之后
发出叹息或喊叫
像失去魂魄的旧衣服
正在失去体温,被人当作祭品
被不远处的时光的火焰点燃
只有一小部分打成了纸浆
与遍地桑麻一道,在栽种者死后
造成纸,以记录生者的苦难
和速朽的颂歌,并对过往的灵魂开始叙述
地上的走兽就是泥石流中的房子
汽车
露天煤矿
占地十亩的刑场
火山
大队部西墙上的社论
百分之十七的坏人
熊瞎子
远方高大的桉树
中世纪俱乐部
墓碑、法典与麻雀
这些事物在一个夜晚之后
在一场大雨之后
在一次洪水与地震之后
开始在大地上行走
它们还带着人类的哭嚎,疼痛,失爱
在噩梦中奔跑
我爸、妈不认识几个字,更不懂算数
但他们心里总把一些农历的日子记得清楚
庄稼种子在农历初几埋进了土里
铁厂、火石营、岩口镇的集市都在哪一天
家里的牛羊和母猪是阴历初几交配的
母鸡在初几抱窝,开始孵上种蛋
多年前的那场洪水是几月初几下来的
哪一年哪一月的阴历哪一天,大火曾烧过了山
那些姑姑、舅舅、姨妈的生日
那些死去多年的老人的忌日
他们都能随口说出
随口说出的还有二十四节气
惊蛰日,处暑日,三伏天,三九天
但有两个阳历的日子却除外:
一个是十一国庆节,一个是元旦阳历年
只有这两天,他们的儿子才会放假
从山外的高中回到他们身边
午后,我们来到暖泉镇
一条美食街旁
老柳树下拴着一只白绵羊
它扬头茫然四顾,绕树转圈,叫声凄凉
随行的女诗人拍着它的头
与它对话,试图安慰它
餐馆女老板仿佛绵羊的经纪人
“天擦黑,你们都过来吧
新鲜羊肉,现杀现烤”
我看着绵羊和绵羊一样的女诗人
她们的眼里都噙满了泪水
黄昏降临,陌生的游客累了
从四面八方向这里汇聚
那只哀叫过的绵羊
已被剥去了皮,摊开在案板上
地上的羊头还挂着眼泪
活着时,那只羊是孤零零的
现在地上是孤零零的脑袋、孤零零的四蹄
案板上是孤零零的肉身
一个屠夫正把肉切成小块,做成肉串
那只羊头睁着眼
它在寻找被剥下的羊皮
也在看着我手里吃得精光的铁签子
韩文戈,男,1964年生,冀东丰润山地人,现居河北石家庄。1982年开始诗歌写作并发表第一首诗,先后出版诗集《吉祥的村庄》《渐渐远去的夏天》《晴空下》等三种,得奖若干,习诗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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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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