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振东：父子情依依 ——写在父亲辞世百日暨本年父亲节
6月15日，是父亲辞世一百天的祭日。昨天，又是我度过的第一个不再有生父的父亲节。在已经过去的一百天，我心内最大的失落、最大的无奈、最大的悲苦；就是那个曾抚育我成长的、最熟悉的身影再也寻找不到了，哪怕是在我最熟悉、他最常在的那个地方。我再打起电话，那边再也不能传来他那暖暖的、给我力量的声音。这声音曾陪伴我走过生命的以往，密密布满了我昔日年轮的每一丝纹缕。因无以表达那深深的哀思，在这一百天，我让自己在腊月里剪去的头发一直长下去，再长、再厚也不去削剪，一直到一百天这日子。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留长发，我要让这从父亲那里承继下的“身物”，再多地陪送父亲一程！
父亲是祖父老来得子。在父亲前，已有三个姑姑，她们一个个都漂亮端庄、聪明能干。但在那个年月，祖父仍以为只有男孩可以顶门立户，便依然十分祈盼再生个男孩。天随人愿，据说在父亲前，曾有个哥哥降生，但没过几年就夭折了。因此，父亲的随后而至，就颇得家族中上上下下人们的惊喜与庆贺，他也从小就比一般人多得到长辈及周围人们的关爱呵护。可是，在1976年的农历六月至八月间，奶奶和爷爷先后去世，对父亲和我们这个家，就如天塌了一般，随后又有姐姐突发异病、旧房拆迁、新房起建等一系列大事、难事，让很少经历过什么风雨的父亲一下子被抛入到风雨齐来的暗夜。
因为家里的孩子多，祖父、父亲都在外上班，妈妈也忙着天天在生产队里出工挣工分，我自小跟着奶奶的时候比较多。但每逢父亲走亲戚、去他单位或哪里玩，带上的常常是我。最初，我被放坐在自行车的前横梁上，整个身子都被护夹在父亲的双臂内；后来，又双腿骑跨在车的后架上，两手紧紧搂着父亲的后腰，小脸紧贴在他的后背，整个身子几乎与父亲团在一处；再后来，就是身体侧偏着坐在车的后架上，这样自己就自由舒展多了，但遇到沟沟坎坎，还会不经意地拉拉父亲的衣角，或向父亲正骑行的身子靠一靠。坐在前面横梁的时候，我可以不时地仰起小下巴和父亲聊上几句；骑跨在后座的时侯，常感觉像倚靠在一座小山，这座小山还能给自己遮风挡雨；而于后座侧坐之时，则可以一面随父亲疾行，一面放眼去看路一侧的树木、庄稼、村庄，看它们飞速地在自己眼前成片、成排地向后飘移。
我在家中是老二，上面还有个姐姐。姐姐大我三岁，从小聪明精灵，能唱会跳，经常在各种场合给大家表演节目，深得父亲和大人们的喜爱。人们常说，女儿是父母贴心的小棉袄，我想最初姐姐该是的。但是，随着我的慢慢长大与姐姐的患病，这个“小棉袄”的角色就转成了我，而且我还是常随在父亲左右的“小伴当”“小帮手”。爸爸有时候的说东道西，我是最近前的一个听众；爸爸从很远的地方用自行车驮回满满的两麻包饲料，我是第一个跑上前帮助扶稳、拆卸的人；去离村子很远的骨灰堂为爷爷奶奶烧纸，我随父亲一同走进那个阴森森的存放大厅，搬出一个，再搬一个；有一年，一窝儿十几头小猪仔要出售，听人说永定河北的北京郊区榆垡镇价格高好多，爸爸就带上弟弟我们几个，在一个小拉车（形似马车，但小很多，双轮）的车辕上拴上长绳，爸爸在中间拉，我就紧挨着向前领，如此而一路爬坡过桥，直至那个今天正在修建北京新机场附近的地方。爸爸是个极要强的人，虽然自小没干过什么农活，但包产到户以后，一家人的口粮与收入主要都在那庄稼上头。爸爸从来哪样都不肯落于人后，他手脚利落，在夏日的麦田里，手挥镰刀，常是割在最前面的一个，就是那些种田的老手，也不由得啧啧称叹；而我这个“夹小镰”的，则在后面手忙脚乱地紧追不舍。
父亲是影响我一生成长最大的人。爸爸虽然极普通，但在我心中却一直如偶像般地存在。从家里人的身上及周围人的评价中，我常感受到自己的父辈、祖辈们都有着非常高的禀赋与才能，只是没有赶上好的时代与机遇。我虽然现在成了一个小有收获的文化人，却并非因为自身的禀赋或才能超越了他们；而是与我所遇的时代及父亲所给予的影响有着莫大的关系。我自幼就对小人书非常痴迷，最早看到的的应该是父亲保留下来的“说岳”小说里的《岳飞出世》和《枪挑小梁王》等。才满八岁时的某天，村里的商店一下子进了大量新书，很多自己十分喜欢，尤其是其中一本名《第八个是铜像》，是根据阿尔巴尼亚的同名影片改变而成，特别让我爱不释手。可是，手里有的零钱，再加上向奶奶要的钱，已买了别的，怎么办？那本小人书虽定价是二毛三角，但在当时已是很不小的数目。因不好再向家里伸手要，我就偷偷拿了两个鸡蛋，还将奶奶喂鸡的小铝盆踩踏成破的，一同卖掉换钱买了那书。当晚，事情就败露了，爸爸狠狠痛打了我一顿。到底是用鞋底还是什么其它器具打的，现已记不清了，反正很重，一家人也没谁为我说情，真令我如落入苦海一般。这是我平生所挨父亲唯一的一次打。这次挨打起因虽是因为买书，但并不是为了买书，是父亲和家里人在教训自己千万不要养成手脚不干净与不诚实的毛病。
父亲对我的读书与上学，始终是大力支持的。当时，农村可读的书不多，爸爸很早就为我订阅了《中学生》杂志，一直到我高中毕业才停；每隔一段时间，爸爸就会从单位带回一摞报纸回来，这比带回什么好吃的还要让我兴奋，从那上面我读到许多精彩的故事、优美的语句，并做了大量的摘抄，这是我后来文学素养形成的重要根基。1982年夏，我从乡镇初中毕业，考入固安县第二中学上高中。当时的县二中新建时间不长，需自带桌椅上学。爸爸就热情地请来村子里的一个木匠和油匠，花了整整一天的功夫，用上好的松木为我打了一套漂亮的桌椅，并用漆刷得光亮崭新。开学那天，驮着这套桌椅，父亲一直把我送到教室门口。1985年秋，我考上大学了，爸爸从县城专门为我买来一个长近一米、宽近半米的枣红色皮箱，它成了我有生第一件最珍贵的家当。开学那天，正是用这只皮箱装进了我全部的行囊，开始了我人生第一次离家远行。那次，爸爸和几个弟弟们，一直骑车把我送到了离家有五十华里的涿州火车站。1994年秋，我被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录取为硕士研究生，当时自己已工作五年，爸爸又从单位找来一辆面包车送我。包括那个枣红色的皮箱及其它全部的书籍、衣物，都全部装进了这车内。从原工作单位出发，爸爸又一直把我送入到新学校的宿舍内。后来，再到南开大学攻读博士学位时，爸爸已经从岗位上退了下来，这时，爸爸虽然不能再次来送我，但我知道他一直在远方默默地关心惦记着我。所以，在2003年春顺利获得博士学位的时候，我挤时间带着学位服回老家，与爸爸、妈妈一同照了几张我穿着博士服的合影，以此来表达对父母多年养育之恩的报答。
父亲一生经历了太多的磨难与操劳，直至退休以后还遭受过姐姐中年早殁、最小妹妹的丈夫罹车祸而亡等打击。晚年的父亲，一直有一个夙愿，要把在1976年在艰难窘迫条件下盖起的房再翻盖一下。因条件限制，旧房子盖的时候就有些低矮简陋，现三十多年过去，就更显落伍而破旧。旧房子所处的位置低洼，建新房子必须要与周围齐平，需垫很多的土，如此的造价就会比平地建房多出一倍价钱。拆去多年旧房，再建如此新房，绝非一件易事，尤其对已经是六十四、五岁，本来就身体素质不太好的父亲来说，更是一个严峻的考验与难关。我几次劝父亲放弃这样的想法以安度晚年，但终未被一生要强的父亲所接纳。在2008年春夏之际，新房终于被成功建起，父亲又完成了他人生中的另一件大事。
父亲从年轻时身体素质就不是很强，晚年就有心脏病、哮喘、神经衰弱等多种疾病。新房建好以后，父亲的心情明显轻松愉快很多；而身体却每况愈下。2009年4月，父亲的心脏病加重，经过很大努力，我们送父亲到北京阜外医院救治，在那里成功植入一个支架。此后，父亲的健康与精神状态有明显恢复，我们帮他从网上查找了不少相关的注意事项与养生方法，他都一一记下，还自己列了个养生食谱贴在墙上，坚持照做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爸爸的哮喘病却难以根治，每到冬季就要发作一次，并很快进入到病危状态，在每年的年前年后都免不掉到院治疗一段，除去我们当地的医院，北京的三零一、三零四医院都跑过。
最后这些年，父亲的头发变得越来越花白稀疏、脚步变得越来越无力迟缓，双眼也越来越缺少昔日的灼热和光芒，脸色因为心肺功能的衰弱而变得越来越晦暗。每见到父亲这种日渐衰老的样子，我常心生酸痛和凄楚。昔日那个伟岸俊爽、争强能干的父亲去哪里了呢？同时，随着年来日往，我害怕出现不测的担忧也日益加重，常常被这样那样的噩梦惊醒。此时，我多想寻找到一种奇方，能够立即阻止父亲的衰老，能够治愈他身上所有的病痛，让他马上年轻起来，健康起来！
但是，奇方哪里有？我只希望在父亲的有生之年，能多尽下自己的孝心，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这个时候，我甚至幻想把自己变成可以给父亲支撑的拐杖，成为能够减缓他病痛的一丸丹药。这些年，除去带父亲到不同的医院治疗，还曾先后给父亲买过四个不同品牌的制氧机、一个世界著名品牌的呼吸机。多年来，曾见到不少同学、好友调往南方等异地工作，发展得都非常好，颇生羡慕之心，但是作为长子的自己，绝不能远走；2016年，学校还拟派我以后备校级干部的身份前往承德某地去扶贫包村，想到父亲的身体，我没有答应。多年来，每个周末我都坚持给家里打一次电话。每次打这个电话，我都有沉甸甸的感觉，害怕听筒里传来任何异样的语声或消息；而电话一打通，父母听到我的声音会感到踏实兴奋；我听到父母平和安然的语声，也大有如释重负之感，深觉敞亮、放松。
父亲是始终疼爱、体贴我的。他知道我忙、有很多事要做，所以每次电话里传来的话都是健康平安，让我放心。直至今年正月十五晚上，我们所通的最后一次电话，爸爸的声音仍是那样思路清晰，声音有力而饱含轻松愉快，他知道话语中的任何一点变化，可能都会吸引我的注意，他不想让我为他多有任何一点的分心。然而，不想一周之后，他就突然永远离开了我们。
2017年的冬天，没有父亲和家里人关于父亲病情变化的任何消息。我每一次电话的问讯，父亲总是答以“好”“好”这年的十月以后，我承担了廊坊市委宣传部与廊坊市电视台主办的“廊坊好故事”栏目的编创任务，因播出档期的时间要求，我们的工作任务重、节奏紧张。这年的农历十一月初一是父亲的生日，本来自己已买好东西准备按时去给父亲庆贺，但父亲却以我太忙为由，坚决阻止我来回跑。爸爸生日那天，我们正值进行第一期节目的录制。任务录制完成，已是晚饭时分，我给父亲打去电话，祝贺他生日快乐；弟弟们还传来视频，让我看家里人在一起为父亲庆贺生日的场景。2018年的元旦假期，“廊坊好故事”栏目的录制暂告一段落，我终于有时间能回老家与父母共度假日。很有幸地，在家里的电视机前，我与父亲一起共同观看了我们所编创的“廊坊好故事”节目，看到了屏幕中我的形象。这个栏目自播出以后，父亲一直是关注并及时收看的。父亲屋里的电视本没有有线网络，是看不到廊坊电视台的节目的；后来，他让弟弟们给做了线路改动，才能够收看得到。想看廊坊电视台，既是父亲对廊坊市信息的一种关注，也更是对我的一种关注和寄寓。
2017年，父亲的平安过冬，不知是他真的身体状况比每年好，哮喘没有发作的那么厉害？还是因为父亲太多考虑了我的忙，怕过多影响我。去年秋天，家里与父亲生活在一起的小弟弟因为出外打工摔伤了腿，很长时间在家里动弹不得，直到这年底都没好利落；而以前父亲去住院看病时，都是他与我一起跑前跑后，共同看护；但去年的秋冬时节，弟弟却不能够了。春节的时候，父亲的身体虽看去并无大碍，我也打算出了正月便带父亲去住院复查、治疗；但没想就在今年的正月二十二上午，他老人家却突然心脏病发作，再也不能站立起来。
多么希望，过去的只是一场梦！多么希望，已经失去掉的还会重来！如果能早一点知道父亲病情的变化，哪怕是弟弟的腿还没有好，哪怕是我的工作再忙，我都会想尽办法并放下手边所有的工作来去全力救护！我是有很多事情要做，想获取自己事业上的更大成功；但更想首先做好一个好儿子，如果连作为一个儿子的事都做不好，还能做好什么？哪怕做好，又有多大的意义呢？
如此想，也许过于狭隘，过于渺小重情；但这情不正是人世间最可持久、最可珍贵、最可追寻、最可呵护的东西吗？人生一世，父子一度，我们该拿什么来维系父子间的关系？靠金钱？靠威严？还是靠彼此间的相濡以沫、相互关心体贴、相互依靠支撑？无疑，答案更应该在后者。
“子欲养而亲不待”，是古人所常说的一大憾事，如今我真正体味到了其中的滋味。在节奏不断加快的现实生活中，但愿我们都能够多把握住当下，做好身边最切近的事，珍爱那最无私、最真挚、最宽广包容的醇情。
谨以此文，写在父亲辞世百日暨本年父亲节来临之际。
2018年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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