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颉刚:春秋时代的孔子和汉代的孔子
颉刚案,此文为演讲前所作之底稿,临时因时间不足,改换题目,删减若干,故与《民钟报》所载略有参差。十九年一月二十三日记。
今天讲演这个题目,似乎是很可笑的,孔子只有一个,为什么会变做两个呢?唉,孔子哪里止两个,各时代有各时代的孔子,即在一个时代中也有种种不同的孔子呢(例如战国时的孟子和荀子所说的,宋代的朱熹和陆九渊所说的)。各时代的人,他们心中怎样想,便怎样说,孔子的人格也就跟着他们变个不歇。害得一般人永远摸不清头路,不知道孔子的真面目究竟是怎样的。
我数年来,心中常有一个问题要求解决,这个问题是“孔子何以成为圣人?”这个问题给信仰孔教的人看来是不成问题的,因为他们知道孔子的本质是圣人,不必别人帮助他成功。但我们研究历史的人不能这样,我们对于一件事情,要知道他的原因,要知道他的结果。孔子的本质固然可以说是圣人,但何以孔子以前不用圣人的名来称后世所承认的几个古帝王(如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又何以孔子以后再没有圣人出来?在这上面看,可见圣人的出生不是偶然的,必须在孔子这个时候,就是春秋之末。
孔子以前没有圣人吗?不然,孔子以前的圣人多得很。但孔子以前的圣人不即是孔子时及孔子以后的圣人。我们可以从古书里寻出一点材料。
我们先看《诗经》。《诗经》的《大雅》、《小雅》都是西周后期的诗。《小雅·正月篇》说:“召彼故老,讯之占梦,具曰予圣。”这是说故老和占梦者都把自己看做圣人。又《十月之交篇》是骂卿士皇父的,其中说“皇父孔圣”,孔,甚也。这是说皇父自以为甚圣。又《小旻篇》说:“国虽靡止,或圣或否。”这是说国虽不定,然而做官的人也有圣的,也有不圣的。《小宛篇》说:“人之齐圣,饮酒温克,彼昏不知,一醉日富。”这是说,齐(肃)圣的人喝了酒,还能够保持温文的样子,那种昏乱不知的人,就一天比一天的醉得利害了。在这些材料里看,圣似乎只有聪明的意思,并没有道德怎样好的意思。在西周时无论哪个人都可以自居于圣人,正和现在无论哪个人都可以自居于聪明人一样。北京地方有一句话,叫做“您圣明”,意思是“你是明白人”,就是这个意思。
最显明的,是《大雅》中的两首诗。《抑篇》说“其维哲人,告之话言,顺德之行。其维愚人,覆谓我僭。”哲,知也。这是说有知识的人,告了他话,他就可以顺了德而行;没有知识的人,若告了他,他就要反说我错了。《桑柔篇》说“维此圣人,瞻言百里。维彼愚人,覆狂以喜。”这是说圣人所看见的所说的可以烛照得很远,愚人不知祸患将临,反要狂而喜了。《抑篇》以哲人与愚人对举,《桑柔篇》又以圣人与愚人对举,可见圣人和哲人的意义相同。哲也是只有聪明的意思,并没有道德好的意思。《大雅·瞻卬篇》说“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那时人是不要女子有知识的,所以说聪明的男子造成了城,给聪明的女子推倒了;聪明的女子乃是恶鸟。圣哲只是本能的敏捷,不是德行的美满,说的非常明白。
再看《尚书》。《多方》说“惟圣罔念,作狂;惟狂克念,作圣。”这是说圣人没有了念虑就要变作狂人(这狂人便是“覆狂以喜”的愚人),狂人能够动念也就变了圣人。可见圣人和狂人只是有念与无念的分别。《秦誓》说有容量的人是“人之有技,若己有之;人之彦圣,其心好之。”这是说对于有技艺的人看作自己有的一般,对于彦圣的人心里边便喜欢他。彦圣与有技并举,而且这种人是很容易碰见的,可见圣人不是“旷世而不一见”的人。《洪范》里以“貌、言、视、听、思”列为五事,而曰“思曰睿……睿作圣”。貌、言、视、听、思是个个人有的,只要把“思”用得好,就可以睿,就可以作圣。下边列休徵咎徵,以圣列休徵,与蒙的咎徵对举。蒙,愚昧也;在它对面的当然是聪敏。
圣人只是聪明人,是极普通的称呼,为什么后来会得变做“神化无方”的不可捉摸的人呢!这里面有复杂的原因,我且简单的说一点。
我们读《论语》,便可捉住它的中心问题——造成君子。一部《论语》,提出君子的有七八十条,但说到圣人的不过五条。把这七八十条提出君子的话归纳起来,可以得到几条主要的观念:(一)有礼貌(恭、敬),(二)有感情(仁、惠),(三)有理智(知,学),(四)有做人的宗旨(义,勇)。这实在是切实的人格陶冶。但君子一名也是由别种意义变化来的。《先进篇》说:“先进于礼乐,野人也;后进于礼乐,君子也。如用之,则吾从先进。”照这条看,似乎孔子不赞成君子;其实这个君子便是君子一名的原始的意义。君子,是国君之子,是一国中的贵族,与“公子”“王孙”等同义。因为是贵族,所以君子可以与野人(平民)对举。但后来意义变了,凡是有贵族的优美的风度和德行的都可称为君子,于是这君子便成了陶冶人格的目标。凡《论语》中所载,都是向着这方面走的。
《论语》中的圣人,比了《诗》、《书》中的圣人确是改变了意义了。孔子说:“圣人,吾不得而见之矣,得见君子者斯可矣。”子夏道:“君子之道,孰先传焉?孰后倦焉?譬诸草木,区以别矣;……有始有卒者,其惟圣人乎!”可见他们确以圣人置于君子之上。君子既是陶冶人格的目标,而圣人又在其上,可见圣人成了理想中的最高的人格,不是普通人能够达到的。子贡问道:“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孔子又道:“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在这两条上面看,可见圣在仁上,虽以尧、舜这样伟大的人物,而对于博施济众的这种圣人的事情还感受困难,可见圣人的高不可攀。
但《论语》中有一条似乎还沿着《诗》、《书》中的圣人的原义。太宰问于子贡曰:“夫子圣者与?何其多能也?”子贡曰:“固天纵之将圣,又多能也。”子闻之曰:“太宰知我乎!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君子多乎哉?不多也。”在这三个人的说话中,孔子是自居于君子,谦言君子不必多能。子贡说天要把他做成一个圣人,多能不过是些余事。太宰的话则以多能为圣人的标征,因为他看见孔子多能,所以疑心他是一个圣人。这三种话是三个意思,毫不连接。以多能为圣,似乎奇怪,其实也平常。试看周公,孟子是把他列为三圣之一的,但《尚书·金縢篇》,他自称“旦多材多艺,能事鬼神”,《论语》上又说:“周公之才之美”,可见才美的人也是可以做到圣人的。和《诗》、《书》的话合看,可见一个人只要有知有才就具备了圣人的条件。但这是古义,我们不必再讲。
我们所要知道的,何以子贡会说“固天纵之将圣”一句话?我们知道,天是空的,所谓“天纵之将圣”实即是“人纵之将圣”。春秋、战国间,因为交通的便利,土地的开发,社会的文化和人民的知识渐渐地高了起来。但因为邦国很多,终年征战,国内阶级又不少(《左传》昭七年,楚芈尹无宇云:“人有十等,……王臣公,公臣大夫,大夫臣士,士臣皁,皁臣舆,舆臣隶,隶臣僚,僚臣仆,仆臣台”),人民苦痛得很。自从春秋末期以至战国末期,这三百余年之中,他们长有统一天下的要求,有刬除阶级的要求。因为要求统一,所以有禹的分画九州,有尧的协和万邦之说。因为要求平等,所以有尧、舜禅让,墨子尚贤之说。孟子要求以王政定天下,又好说“舜发于畎亩之中”等故事,即是代表这两种要求。春秋末期人民的苦痛固然没有像战国时那样利害,但仪封人已说:“天下之无道也久矣,天将以夫子为木铎。”可见那时苦于天下无道,大家希望有一个杰出的人来收拾时局。孔子是一个有才干的人,有宗旨的人,有热诚的人,所以人望所归,大家希望他成为一个圣人,好施行他的教化来救济天下。在孔子成名以前原已有过许多民众的中心人物,如宋国的子罕,郑国的子产,晋国的叔向,齐国的晏婴,卫国的蘧伯玉都是。但是他们一生做官,没有余力来教诲门弟子。惟有孔子,因为他一生不曾大得志,他收的门弟子很多,他的思想有人替他宣传,所以他的人格格外伟大。自从孔子没后,他的弟子再收弟子,蔚成一种极大的势力,号为儒家。自春秋末到秦、汉,儒家之外有势力的只有一个墨家。儒家以孔子为圣人,墨家以墨子为圣人(《庄子》上说墨者“以巨子为圣人”,巨子即墨家中之首领)。
孔子被许多人推做圣人,这是他自己料想不到的。我们读《论语》,便可知道他修养的意味极重,政治的意味很少。不像孟子,他终日汲汲要行王政,要救民于水火之中。这是时代的关系,我们是很了解的。但那时的人哪能这样,他们以为孔子也是像孟子这般的。恰巧有一部儒家所传习的鲁史记《春秋》,说是孔子所作,于是就在这一部书上推求孔子的政治见解。在《论语》上,我们绝没有看见《春秋》二字。在《左传》上,我们也没有看见孔子作春秋的事。但《孟子》上却说,“世衰道微,邪说暴行有作,臣弑其君者有之,子弑其父者有之。孔子惧,作《春秋》。《春秋》,天子之事也。”后人更从他的话上阐发,于是说哀公十四年西狩获麟,就是孔子受天命,他受了命,自号素王,于是作《春秋》,变周制,自作新王。他是不肯直言的,私把这番意思告给弟子,唤作“微言”。弟子口头相传,到汉始写出,即是《公羊传》。这种话可靠不可靠,我们现在不必去讨论,我们只要知道古代的儒者对于孔子曾经有过这一种揣测罢了。
我们知道,孔子是一个很切实的人。他对子路说:“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他所不说的有四种:“怪、力、乱、神”。又说:“吾有知乎哉,无知也。”又说:“学如不及,犹恐失之。”又说:“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又说:“未知生,焉知死。”在这种地方,都可见他是一个最诚实的学者,不说一句玄妙的话,他决不是一个宗教家。他自己既不能轻信宗教(“敬鬼神而远之”,“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作一个宗教的信徒,又不肯自己创立一种宗教来吸收信徒。他只是自己切实的求知识,更劝人切实的求知识。但是以君子自待的孔子固然可以持这样的态度,而以圣人待他的一般人却不能如此。他们总觉得圣人是特异的人,应当什么都知道,不能说“无知”;应当多说宇宙间的神秘现象,不能说生死和鬼神之事是不愿讲的。因此,当时对于他的传说就有两方面的发展,一方面是前知,一方面是博物。《左传》上说鲁国的桓、僖庙灾,孔子在陈,闻鲁火,说道:“其桓、僖乎?”《国语》上说季桓子穿井获羊;骗孔子道,吾穿井而得狗;孔子答道,以我推来,是土怪羵羊。吴伐越,获大骨,去问他,他又说这是禹致群神于会稽之山,防风氏后至,禹杀之,其骨节专车。这种话都是和《论语》上的孔子绝不相同的。推其所以致此之故,实在是当时一般人对于圣人的见解本是如此。《庄子·胠箧篇》道:“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耶!夫妄意室中之藏,圣也。入先,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朱晓按:盗有五德。这是一套斗嘴皮子的传统模式。另有一段笑话,《事林广记》中记有“疥疮五德”:一位陈姓官员患了疥疮,被人取笑,陈却煞有介事地宣称:“所得疥疮,从不上人的脸,这可以说是'仁’了;有了疥疮后,最喜欢传染给别人,这称得上'义’;像作揖一样叉开手指搔痒,这叫做'礼’;生在指节间的缝隙处,这就是'智’;痒起来还有一定的时间,这真叫做讲'信’啊。”)这几句话里,以圣与知分立,可见圣与知的意义不同。妄意室中之藏,即是未卜先知之术。以未卜先知为圣,可见民众对于圣人的信仰的真谛。孔子既是圣人,孔子也应当未卜先知。
这还是战国时的话呢。到了汉朝,真是闹得不成样子了。我们只要把纬书翻出一看,真是笑歪了嘴。他们说,孔子母徵在游于大泽之陂,睡,梦黑帝使请己。往,梦交,语曰,“汝乳必于空桑之中。”觉则若感,生丘于空桑。他们说他的头像屋宇之反,中低而四方高。身长九尺六寸,人皆称他为长人。他的胸前有“制作定,世符运”六字之文。他坐如蹲龙,立如牵羊;海口,牛唇,虎掌,龟脊,辅喉,骈齿,面如蒙倛。他们说孔子生之夜,有二苍龙自天而下,有二神女擎赤雾于空中以沐徵在。先是有五老列于庭,则五星之精。有麟吐玉书于阙里人家云:“水精之子,继商、周而素王出,故苍龙绕室,五星降庭。”徵在知其为异,乃以绣绂系麟角而去,至鲁哀公十四年,鲁人■商田于大泽,得麟以示夫子,夫子知命之终,乃抱麟解绂而去,涕泗焉。他们说孔子作《春秋》,制《孝经》,既成,使七十二弟子向北辰罄折而立,使曾子抱《河、洛书》北向。孔子斋戒,簪缥笔,衣绛单衣,向北辰而拜,告备于天曰:“《孝经》四卷,《春秋》、《河、洛》凡八十一卷,谨已备。”天乃洪郁起白雾摩地,赤虹自上下,化为黄玉,长三尺,上有刻文。孔子跪受而读之曰:“宝文出,刘季握。卯金刀,在轸北。字禾子,天下服。”拿这种话和《论语》上的话一比,真要使人心痛,痛的是孔子受了委屈了,他们把一个不语怪力乱神的孔子浸入怪力乱神的酱缸里去了。
但是,我们要知道,孔子若不受他们的委屈,给他们作弄,孔教的一个名词是不会有的。经他们这样的造作了谣言,于是孔子便真成了黑帝之子,真成了孔教的教主。到现在,你去随便问一个乡下人,“文字是什么人造的?”“是孔夫子。”“书籍是什么人做的?”“是孔夫子。”“礼仪是什么人定的?”“也是孔夫子。”这便是孔教的势力。倘使永远从《论语》中去看孔子,民众所需要于孔子的乃一无所有,孔子决不会得到纤毫的势力。
但是,孔教是一个没有完工的宗教。何以说没有完工?这和汉朝的经学很有关系。西汉的经学本来就是宗教:董仲舒是《春秋》大师,而他会求雨止雨。翼奉是《诗经》大师,而他会用时辰卜来客的邪正。王莽之时,假借符命以图篡位,图谶大盛。有一人名哀章,作铜匮为两检,署其一曰“天帝行玺金匮图”,其一署曰“赤帝行玺邦传予黄帝金策书”,书言王莽为真天子。图书皆书莽大臣八人,又取令名王兴、王盛,章因自窜姓名,凡为十一人,皆署官爵为辅佐。他衣了黄衣,持匮到高庙。明天,王莽到高庙,拜受金匮神禅,下书曰:“皇天上帝隆显大佑,符契图文,金匮策书,神明诰告,属予以天下兆民。予甚祗畏,敢不钦受!”遂即真天子位,定国号曰新。哀章封为国将,美新公。因为这种事做得太多了,又太显明了,所以一般的民众有了觉悟,每每相戏道:“独无天帝除书乎?”向来这种话集中于孔子,倒很可加增人民的信仰;到这时成了日常的事情,于是大家不由得怀疑起来。恰巧这时经学方面有一个新派——古文家——起来,于是这一个派里就绝对不收进神话的材料,只顺着经书的文字释义,把经书看成了历史。经这样一干,孔教的大本营就覆灭了。宗教一面的材料没有寄顿之处,只得改拉了老子做教主,成就了道教。有了道教,于是民众的信仰一齐流了进去,孔子就纯粹地成了士大夫们的先师了。
我们在这一讲里,可以知道:春秋时的孔子是君子,战国的孔子是圣人,西汉时的孔子是教主,东汉后的孔子又成了圣人,到现在又快要成君子了。孔子成为君子并不是薄待他,这是他的真相,这是他自己愿意做的。我们要崇拜的,要纪念的,是这个真相的孔子!
1926年10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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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子当春秋季世,虽称显学,不过九家之一。主张君权于七十二诸侯,复非世卿,倡均富,扫清阶级制度之弊,为平民所喜悦。故天下丈夫、女子,莫不延颈举踵而愿安利之。无地而为君,无官而为长,此种势力,全由学说主张,足动当时上下之听。有与之分庭抗礼、同为天下仰望者,墨翟是也。有诋其道不足救国而沮之者,齐之晏婴、楚之子西及陈蔡大夫是也。所以孔子只能谓之显学,不得称以素王。其后弟子众多,尊崇其师,贤于尧舜。复得子夏教授西河,为魏文侯师。子贡常相鲁、卫,家累千金。孔门学术,赖以发扬。然在社会,犹一部分之势力而已。至秦始皇摧残学术,愚弄黔首,儒宗亦在坑焚之列。孔子弟子,善于革命,鲁诸儒遂持孔氏之礼器,往奔陈涉,此盖以王者受命之符,运动陈王,坚其揭竿之志。远孙孔鲋,且为陈涉博士,与之俱死。刘季马上得天下,不事诗书,项羽授首,鲁竟不下,荐绅先生大张弦诵之声。汉高祖震于儒家之威,鉴秦始覆辙,不敢再溺儒冠,祠孔子以太牢,博其欢心,是为孔子身后第一次享受冷牛肉之大礼。汉武当国,扩充高祖之用心,改良始皇之法术,欲蔽塞天下之聪明才志,不如专崇一说,以灭他说。于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利用孔子为傀儡,垄断天下之思想,使失其自由。时则有赵绾、王臧、田蚡、董仲舒、胡毋生、高堂生、韩婴、伏生、辕固生、申培公之徒,为之倡筹安会。中国一切风俗、人心、学问、过去、未来之责任,堆积孔子之两肩。全国上下,方且日日败坏风俗、斫丧人心,腐朽学问。此三项退化,至两汉以后,当叹观止矣!而曹丕之尊孔实较汉武有加。其诏曰:
昔仲尼资大圣之才,怀帝王之器,当衰周之末,无受命之运。在鲁、卫之朝,教化乎泗洙之上,凄凄焉,皇皇焉,欲屈己以存道,贬身以救世,于时王公终莫能用之。乃退考五代之礼,修素王之事,因鲁史而制《春秋》,就太师而正《雅》、《颂》,俾千载之后,莫不尊其文以述作,仰其圣以成谋,咨可谓命世之大圣,亿载之师表者也。……
更以孔羡为宗圣侯,修旧庙,置吏卒,广宫室,以居学者。不知汉高帝、武帝、魏文帝皆傀儡孔子,所谓尊孔,滑稽之尊孔也。典礼愈隆,表扬愈烈,国家之风俗、人心、学问愈见退落。孔子不可复生,安得严词拒绝此崇礼报功之盛德耶?就社会心理言之,昔之丈夫、女子延颈举踵而望者,七十子之徒尊崇发扬者,已属过去之事。国人惟冥行于滑稽尊孔之彀中,八股试帖,俨然衣钵,久而又久,遂成习惯。有人诋此滑稽尊孔者,且群起斥为大逆不道。公羊家接踵,谶说坌起,演成种种神秘奇谈:身在泰山,目能辨吴门之马;饮德能及百觚;手扛国门之关,足蹑郊坰之虎;生则黑帝感召,葬则泗水却流;未来之事,遗于谶书;春秋之笔,绝于获麟;几若天地受其指■,鬼神为之使令,使人疑孔子为三头六臂之神体!公羊家之邪说,实求合滑稽尊孔者之用心。故历代民贼,遂皆负之而趋矣。乃忧时之士,犹思继续演此滑稽之剧,挽救人心。岂知人心、风俗即崩离于此乎?
中国二千余年尊孔之大秘密,既揭破无余,然后推论孔子以何因缘被彼野心家所利用,甘作滑稽之傀儡,是不能不归咎孔子之自身矣!试分举之:
一、孔子尊君权,漫无限制,易演成独夫专制之弊。君主独裁,若无范围限制其行动,势将如虎傅翼,择人而食。故中国言君权,设有二种限制:一曰天,一曰法。人君善恶,天为赏罚,虽有强权,不敢肆虐,此墨家之说也。国君行动,以法为轨:君之贤否无关治乱;法之有无,乃定安危。此法家之说也。前说近于宗教,后说近于法治,皆裁抑君主,使无高出国家之上。孔子之君权论,无此二种限制,君犹天也,民不可一日无君,犹不可一日无天(《尚书大传》孔子对子张语)。以君象天,名曰天王;又曰:帝者,天称也;又曰:天子者,继天理物,改一统,各得其宜。父天母地,以养万民,皆以君与天为一体,较墨翟以天制君者绝异,所以不能维持天子之道德。言人治不言法治,故是尧非桀;叹人才之难得,论舜治天下由于五臣,武王治天下由于十臣;一人有庆,兆民赖之。《孝经》、《论语》之大义微言,莫不主张人治。荀子言,有治君,无治国,有治人,无治法,即师承孔子人治之义,彰明较著以言之也;较管、商、韩非以法制君,又迥然不同,所以不能监督天子之行动。天子既超乎法律、道德之外,势将行动自由,漫无限制,则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诸空论,果假何种势力迫天子以不得不遵?孟子鉴及此弊,阐明君与国之关系,论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朱晓按:孟子的这一思想用现代的话来讲就是:人权大于主权,主权又大于政权)。于是弃孔子之君治,以言法治,谓先王之法,犹五音之六律,方圆之规矩,虽有尧舜,舍法取人,不能平治天下。其言得乎邱民为天子,舜禹践位,亦由民之讴歌,非孔子所敢言也。
一、孔子讲学不许问难,易演成思想专制之弊。诸子并立,各思以说易天下,孔子弟子受外界激刺,对于儒家学术不无怀疑,时起问难。孔子以先觉之圣,不为反复辨析是非,惟峻词拒绝其问。此不仅壅塞后学思想,即儒家自身学术,亦难阐发。盖真理以辩论而明,学术由竞争而进也。宰我昼寝,习于道家之守静也,则斥为朽木;樊迟请学稼圃,习于农家并耕之义也,则诋为小人;子路问鬼神与死,习于墨家明鬼之论也,则以事人与知生拒绝之;宰我以三年之丧为久,此亦习于节葬之说也,则责其不仁。宰我、樊迟、子路之被呵斥;不敢申辩,犹曰此陈述异端邪说也。乃孟懿子问孝,告以无违,孟懿子不达,不敢复问,而请于樊迟;樊迟问仁、智,告以爱人、知人,樊迟未达,不敢复问,而请于子夏;孔子告曾子,吾道一以贯之,门人未达,不敢直接问孔子,而间接问曾子。师徒受授,几杖森严,至禁弟子发言,因此陈亢疑其故守秘密,询异闻于伯鱼。一门之中,有信仰而无怀疑,有教授而无质问。王充《论衡》曰:“论者皆云孔门之徒,七十子之才,胜今之儒,此言妄也。彼见孔子为师,圣人传道,必授异才,故谓之殊。夫古人之才,今人之才也;今谓之英杰,古以为圣神,故谓七十子历世希有。使当今有孔子之师,则斯世学者皆颜、闵之徒也;使无孔子,则七十子之徒,今之儒生也。何以验之?以学于孔子,不能极问也。圣人之言,不能尽解,宜难以极之,皋陶陈道帝舜之前,浅略未极,禹问难之,浅言复深,略指复分,盖起问难。此说极而深切,触而著明也。”(见《问孔篇》)王充责七十子不能极问,不知孔子不许极问也。少正卯以大夫讲学于鲁,孔子之门,三盈三虚,不去者惟颜回,昔日威严几于扫地。故为大司寇仅七日即诛少正卯,三日尸于朝,示威弟子,子贡诸人为之皇恐不安。(朱晓按:孔子杀少正卯给弟子看。)因争教而起杀机,是诚专制之尤者矣!至于叩原壤之胫、拒儒悲而歌,犹属寻常之事也。
一、孔子少绝对之主张,易为人所藉口。孔子圣之时者也,可以仕则仕,可以止则止,可以久则久。其立身行道,皆抱定一“时”字。教授门徒,亦因时、因地而异。韩昌黎言孔子必用墨子,墨子必用孔子。夫孔、墨言行大悖,岂能相用?盖因孔子讲学无绝对主张,言节用、爱众,颇近墨家节用、兼爱之说。虽不答鬼神之问,又尝言祭鬼、祭神,颇近明鬼之说;虽与道家背驰,亦称不言之教,无为之治;不谈军旅,又言教民即戎;主张省刑,又言重罚;提倡忠君,又言不必死节;不答农圃,又善禹、稷躬稼。此讲学之态度极不明了也。门人如子夏、子游、曾子、子张、孟子、荀卿,群相非谤,各以为圣人之言。岂非态度不明之故,酿成弟子之争端耶?至于生平行事,尤无一定目的。杀身成仁,仅有空论。桓■一旦见陵,则微服而过宋;穷于陈蔡,十日不食;子路享豚,褫人衣以沽酒,则不问由来而饮食之;鲁哀迎飨,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沽酒不饮;从大夫之后不敢徒行,视陈、宋之时,迥若两人。求如宗教家以身殉道,墨家赴汤蹈火、死不旋踵,商鞅、韩非杀身行学,皆不可得。美其名曰中行,其实滑头主义耳!骑墙主义耳!胇肸见召而欲往,南子请见而不拒,此以行道为前提,小德不逾闲,大德出入可也。后世暴君假口于救国保民,污辱天下之名节,皆持是义。
一、孔子但重作官,不重谋食,易入民贼牢笼。君子谋道不谋食,学也禄在其中,是为儒门安身立命第一格言。孔门之学在于六经,六经乃先王治国政典,管子谓之六家,君与民所共守也(见《山权数篇》)。孔子赞《易》删《诗》、《书》,定《礼》、《乐》,修《春秋》,遂有儒家之六艺。孔子尝执此考察列国风俗政教,其言曰:
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净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故《诗》之失,愚;《书》之失,诬;《乐》之失,奢;《易》之失,贼;《礼》之失,烦;《春秋》之失,乱。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而不愚,则深于《诗》者矣;疏通知远而不诬,则深于《书》者矣;广博易良而不奢,则深于《乐》者矣;洁净精微而不贼,则深于《易》者矣;恭俭庄敬而不烦,则深于《礼》者矣;属辞比事而不乱,则深于《春秋》者矣。
孔子因此,明于列国政教,故陈说六艺,干七十二君。孔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出疆必载质。六艺者,孔子之质也,亦孔子之政见书也。孔子尝谓老聃曰:“丘治《诗》、《书》、《礼》、《乐》、《易》、《春秋》六经,自以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干七十二君,论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迹,一君无所钩用。甚矣,夫人之难说也,道之难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经先王之陈迹也,岂其所以迹哉!”(见《庄子·天运篇》)是孔子虽干说诸候,一君无所钩用。昔言禄在其中,已失效验,忧贫之事,其何可免?既不屑耦耕,又不能捆屦织席,不能执守圉之器以待寇,不能制飞鸢车辖以取食。三千弟子中,求如子贡之货殖,颜回之躬耕,盖不多见。然子贡常相鲁、卫,游说列邦,不专心于货殖;颜回且说齐君以尧舜、黄帝之道,而求显达,其志亦非安于陋巷箪瓢、鼓琴自娱者矣。儒家生计,全陷入危险之地,三月无君,又焉得不皇皇耶?夫孔子或志在救民,心存利物,决非薰心禄饵,竦肩权贵,席不暇暖,尚可为之原恕。惟流弊所趋,必演成哗世取宠、捐廉弃耻之风俗。李斯鉴于食鼠窃粟,遂恶卑贱而悲穷困;鲁诸生各得五百斤金,因尊叔孙通为圣人。彼去圣人之世犹未远也,贪鄙龌龊,已至于此,每况愈下,抑可知矣!
以上四事,仅述野心家利用孔子之缺点,言其学术,犹待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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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此止就着排他一点来说,不能笼统的说是好或是不好。要看他抱的是什么态度、用的是什么方法手段;后来社会受了这种影响,得的是什么结果,才能下好不好的批评。
自秦以后,古代哲学忽然中绝,思想界没有进步。许多人都晓得儒教独尊,是内中一个大原因。但是这个原因,要分做两面观察。一面是利用儒教的人,拿一种权势,拥护儒教,罢黜百家。一面是儒教自身也有传统一尊的性质、深闭固拒的政策。两面合来,才弄到思想界没有进步。这不是儒家末流才有这等毛病。我们可将孔子孟子荀子三个人的学说来考究。
第一,孔子生平不见得有什么排斥他家的话,却是《论语》只有一句话:
攻乎异端,斯害也已
就是孔子排他的态度,是一味封门的教条。据这个意思,要是和儒教不同的学说,都可以束之高阁。看是消极的态度,但远要比积极去排斥他家的更要利害——何晏《论语集解》、皇侃《集疏》,都说攻治也。任昉《王文宪集序》、孙奕《示儿篇》,解“攻”为攻伐,训“已”为止。说是孟子距杨墨的意思。但一部《论语》,没有辟异端的话。可见孔子自己取消极的态度,教人也取消极的态度。——什么是异端,本无一定的界说。尊用旧闻的人,只有愈趋愈窄。一家传授的师说以外,都可以叫做异端。汉儒的抱残守阙,有时可算是他的长处。那党同妒真,究竟是他的坏处。《汉书·儒林传》载:“江翁曰:经,何以言之?王式曰:在《曲礼》。江翁曰:何狗曲也”,讲鲁诗的人,听见人家讲礼,就有这种态度。樊迟请学稼学圃,孔子竟直骂他小人。秦相李斯,用“别黑白而定一尊”的政策。依着孔子消极的态度,几乎是先定了一尊,更不必别人家的黑白了。
第二,孟子的时代,各家已经很有攻击儒教的议论。孟子排他的态度,也就与孔子不同。不是笼统说个异端就完了事,他将各家分别指出,一一排斥。他说:
故善战者,服上刑;连诸侯者,次之;辟草莱、任土地者,次之。
是排斥兵家、纵横家、农政家的话。他如驳许行的并耕、讥陈仲子避兄离母,是排斥无政府主义的话。但是孟子所最起劲、引做自家最大的使命的,还是距杨墨。他说:
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杨氏为我,是无君也;墨氏兼爱,是无父也。无父无君,是禽兽也!……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距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
这是“传统一尊”的态度,和市面上掛的“止此一家言无二价”的招牌一般。因为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非距杨墨,不能承继三圣人的事业。是表明自己的宗旨责任。甚至推到极广,凡是能言距杨墨的,都不惜引为同志。认杨墨是最大的强敌。所以有这番说话,问杨墨有什么罪状,就说他一个为我是无君、一个兼爱是无父,无父无君就是禽兽。照三段论法,孟子的话应该分析排列如左:
凡为我兼爱者无君无父者也
杨墨为我兼爱者也
故 杨墨无君无父者也 凡无君无父者禽兽也
为我兼爱无君无父者也
故为我兼爱禽兽也
禽兽没有人类的知识,所以无父无君。兼爱为我充类至尽,可以无父无君。把杨墨的无父无君说是禽兽,这因媒语不当,生出错谬。比方说:
凡杀人者当死
士师杀人者也
故士师当死
常人以自己的意思杀人,士师执行国家的刑法去杀罪人,本来是两样性质。拿杀人来做媒语,就会有士师当死的判断。孟子拿无父无君做媒语,斥杨墨为禽兽,正犯了这个谬误。——媒语的意义暧昧,一语而有两样性质,就等于两语。三段论法,止限于三语。故此种谬误,叫做“四语谬误”,为暧昧语之似而非推论。孟子是不讲名学的人,关于一语两义的地方,有时不错,如说“夫谓非其有而取之者盗也,充类至义之尽也。”是很有分别的话,有时错了,就如说“诸侯危社稷,则变置。牺牲既成,粢盛既洁,祭祀以时。然而旱干水溢,则变置社稷。”上一个社稷,有代表国家的意思;下一个社稷,不过社稷神的坛位。没有分别就不对了。——孟子排他的头脑太热,判断上固然犯了名学的谬误,而且就着社会的好恶偏癖,翻弄人家的感情。无父无君,已是极端的推论,跟着就下禽兽的判语,又夹杂说些率兽食人人将相食的话,全是煽动感情的作用。后来韩愈一辈人,说孟子距杨墨,功不在禹下。他们又想拿辟佛老来承受孟子的道统。夷狄禽兽,都是排他最有力的名词。越排得凶骂得恶,越要算儒教的正宗。这都是从孟子学得来的。不过孟子根本儒教,就于伦理、政治,有很大的创造发明,故此能取得他的地位。后人不看重这些地方,专要学距杨墨的半边孟子,所以没有什么价值。
第三,荀子在战国时晚出,又讲究名学,他的书排斥各家的话最多。有就他家一个论点来驳正的。如《富国篇》驳墨子的节用论、《乐论篇》驳墨子的非乐、《正论篇》驳宋子的学说、《性恶篇》驳孟子的性善、《正名篇》驳名家各说,依着严正的论理方法,破反对者的论旨,很不失学者的态度。有就他家学说下概括的批评的。如《天论篇》说:“慎子有见于后、无见于先,老子有见于诎、无见于信,墨子有见于齐、无见于畸,宋子有见于少、无见于多”,《解蔽篇》说“墨子蔽于用而不知文,宋子蔽于欲而不知得,慎子蔽于法而不知贤,申子蔽于势而不知知,惠子蔽于静而不知实,庄子蔽于天而不知人”,也还是冷静的头脑、平允的议论。到了《非十二子篇》,就露出偏激的态度,开首说“饰邪说、文奸言,以枭乱天下……使天下混然不知是非治乱之所存”,是把十二子笼统的骂倒;以次论它嚣魏牟、陈仲史■、墨翟宋钘、慎到田骈、惠施邓析,五处都说他“足以欺惑愚众”;论到子思孟轲,说“世俗之沟犹瞀儒,嚾嚾然不知其所非也,遂受而传之,以为仲尼子游为茲厚于后世,是则子思孟轲之罪也”,比之前十个人,还加一重罪案,和曾子责子夏说“使西河之民疑汝于夫子尔罪一也”同一口气。我不是说荀子不应该议论到子思孟子,但是他所指斥的“案往旧造说谓之五行,甚僻违而无类,幽隐而无说,闭约而无解”,用了许多形容词,和子思孟子的书并不切当;又拿人家推重思孟两人的,都归入两人自身的罪案,如何能叫思孟两人心服呢。我看荀子传统一尊的意见很深。杨子云说是“同门异户”,所以排斥思孟,更比他人利害,恨的是“案饰其词而祗敬之曰此真先君子之言也”,不许他两人认了儒教的真传,这个态度,更比孟子狭隘得多。汉时的儒生,许多是荀子再传私淑的弟子,他们门户之见互相水火,未必不是受荀子的影响。
我们在儒家以外,拿庄子的《天下篇》来看他批评墨子和各家的话。除却老子是他最所推崇的不计外,凡揭人家的短处,总不没人家的长处。攻击反对之下,都有赞叹可惜的意思。这种平和博大的气象,不但荀子所无,就连孟子也是不及。固然是因为儒家带的宗教臭味,和庄子不同。还有一层,庄子是抱出世主义的,儒家是抱用世主义的,儒家的头脑就比较的难得冷静。儒家要行其道于天下,他家之说盛,足为自己的妨碍。就不能不极力排斥他家。高的是卫道济世的功夫,低的就是干禄求荣的本领。同一儒教,同一宗派,尚且往往不能相容,对于此外各家,更没有什么稀奇了。
讲到儒教排他的手段以荀子的话说得最为明白。他的《解蔽篇》说:
故学也者,固学止之也。恶乎止之?曰止诸至足。曷为至足?曰圣王也。圣也者,尽伦者也。王也者,尽制者也。两尽者足以为天下极矣。故学者以圣王为师,案以圣王之制为法。……传曰:天下有二,非察是、是察非。谓合王制与不合王制也。
以圣王为天下极则,绝对统一,不容有不合王制的学说,是一个专制手段。后人对于李斯别黑白而定一尊的政策攻击得不遗余力,对于董仲舒罢黜百家的条陈,就不说什么话。这叫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其实两个人都是实行荀子手段的。荀子的《正名篇》说:
夫民易一以道,而不可与共故,故明君临之以势,道之以道,申之以命,章之以论,禁之以刑,故其民之化道也如神,辩说恶用矣哉?今圣王没,天下乱,奸言起,君子无势以临之,无刑以禁之,故辩说也。
荀子的意思是,如果有势有刑、可以禁绝百家异说,是最好的事。用不到和他辩说,辩说是不得已而思其次的事。可见荀子的手段,专制霸道得很,既认为极合理的办法,所以《非相篇》又说:
听其言,则辞辩而无统。用其身,则多诈而无功。上不足以顺明王,下不足以和齐百姓。然而口舌之均,谵唯则节,足以为奇伟偃却之属。夫是之谓奸人之雄,圣王起,所以先诛也。然后盗贼次之。盗贼得变,此不得变也。
照荀子所胪列的罪状,未见得就应该宣布死刑。却说他比盗贼还坏,要先得诛杀。这是《正名篇》“刑以禁之”的一种手段。《宥坐篇》载孔子为鲁摄相,七日而诛少正卯,就是举的实例。孔子数少正卯的罪状说“人有恶者五,而盗窃不与焉:一曰心达而险,二曰行僻而坚,三曰言伪而辩,四曰记丑而博,五曰顺非而泽。此五者有一于人,则不得免于君子之诛。而少正卯兼有之,故居处足以聚徒成群,言谈足以饰邪营众,彊足以反是独立。此小人之桀雄也,不可不诛也。”完全可以做《荀子·非相篇》一段话的证佐。《左传》《孟子》,都没有说孔子杀少正卯。《史记·孔子世家》说“诛鲁大夫乱政者少正卯”,大抵是本于《荀子》。如果孔子的话,不是荀子假造的,就真要开后人凭借势力、诛锄异己的恶例。只要一派人得志,就可以将许多罪名加到别派人身上。所以有人疑心这事不是孔子做的。更有人就说是孔子和少正卯争传教授徒的势力。或者荀子要假讬前人来证他“势临刑禁”“圣王先诛”的话,像庄子的寓言重言一样。看他下文所说七个杀人的故事,只有一个周公诛管叔,有得稽考,余外都不见经传,可见他的话靠不住。但是荀子守着传统一尊的主义,又用专制的手段,动手就要杀人。自然有李斯一种残酷的人,做他的弟子。苏子瞻说“其父杀人报仇其子必行刧”,指他不该言性恶、及排斥子思孟子。我看还是荀子爱讲专制杀人的手段,才叫后人受很恶的影响。那好奇立异的性子。到不要紧。
以上所述儒教排他的态度手段,我们都不敢赞成。本来他家学说衰微,并不是儒教当然得的胜利。——《史记·儒林传》很有微词——儒教占胜之后,因袭的性质和专制的性质化合,想有进步更不容易。我们不是专去挑孟子和荀子的眼,因为汉以后的儒者,都绍述他们的学说。他们的态度,有不公平的;手段又有过酷烈的,后人受他的影响很大。——荀子的书只有《正名篇》说“有兼听之明,而无奋矜之容。有兼覆之厚,而无伐德之色。说行则天下正,说不行则白道而冥穷”,讲得最好,不似他处的偏激。——就他生出的结果,更可证明这种态度手段的好丑。如果要求学术的真正发达,就要向这里痛切改良,不是一件小事。由汉一直到宋,儒教合着印度哲学的潮流,才有异样新鲜的色彩。也是亏宋儒讲学的工夫,彼此辩论,不厌求详,有时持各尊所闻各行所知的态度,也不曾倚恃势力排斥异己。即如辟佛,也没有韩愈“人其人火其书庐其居”那种粗暴的口气,可算是思想界的一大进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