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芳华 | 淮阴县文工团人物篇——陈文霞(一)

01

童年记忆:我们家就像老饭店


我家原先是在南京的龙潭镇。从我爷爷那一辈开店,做烧饼油条。攒下了不小的家业。

听我爸爸说,爷爷虽然没有文化,但语言表达能力非常强。那会人们打官司,我爷爷就是个土律师,帮人家打了好多官司。

爷爷很会教育子女,我爸爸兄弟姊妹六个,虽然生活很艰苦,但感情非常非常地好,一辈子没有红过脸。

我妈妈家在农村,小时候长得挺漂亮的,13岁经亲戚介绍,嫁到我家,是童养媳。嫁到做生意人家,要识文断字会算账,我妈妈就去读书了。上了三个月的学,姑妈出嫁了,家里没人做家务,妈妈学业就停了。

我们家是个大家族 ,从我爷爷奶奶那一辈开始,长辈们做了很多很多的善事。

在我记忆当中,我们家就像一个老饭店,所有的亲戚朋友上街来,中午肯定是在我们家吃饭。

我奶奶经常说一句话:有的给人吃,证明你这个家庭是兴旺的;你没有,你想给人家也没有。

当时我们家雇了好多工人,工人的家属过来也都吃住在我们家。家里来客人,我们小孩儿全是坐在小桌上吃饭,大桌上每天都是满满的一桌人。

所以爸爸妈妈那一辈,包括奶奶他们那一辈,所有亲戚对我们家印象都非常好。我们姊妹几个也继承了爸爸妈妈的这种习惯,对人是比较大度的,能帮人家就尽量帮一把。这算是家风传承吧。

02

文艺之家,享誉龙潭镇


我们家也是喜欢文艺的人家。

我们家在南京龙潭,离南京市区有六十华里。我爷爷在世的时候,家里条件很好,我爸爸晚上坐车到城里去看戏,看完戏再回来。

他是票友,喜欢京剧,唱花脸,像马连良啊这些名角儿,他能说上好多。唱得也是有板有眼。

我姐姐嗓子条件也挺好的,四岁就登台独唱了。还有我姑妈、姑父,都是文艺爱好者。当时在龙潭镇,我们家算是文艺界的名人。

记得60年代,龙潭没有专业剧团,龙潭镇文化馆搞了业余的剧团,演出《洪湖赤卫队》,小姑妈演韩英,我姑父演彭霸天,我爸爸演匪军官。文化大革命后期,忆苦思甜,他们又演了一出《收租院》,在龙潭反响非常大。

我们姊妹几个从小就喜欢文艺。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我就上台演戏了,小学一直在学校宣传队,到初中也是。

03

遭遇下放,永别家园


1970年,我们全家下放。按照道理来讲,我爸爸在单位是比较活络的人,完全可以不必下放。

当时我们家旁边有个厂——南京金线金箔厂,半个地块儿全是我们家的,是解放以后给这个厂的。

就这样,我们地方还是很大,前后各有个大院子,这是爷爷祖传下来的,一条街的三分之一都是我们家的。

为了扩大金线厂的门面,就把我们家下放了。

当时下放是一批一批的。我爸爸当时常常代表单位到龙潭镇去开欢送会,敲锣打鼓去欢送人家。

宣布下放名单的时候,最后一名宣布到我爸爸,然后说这是政策规定,必须得走。所以我们就全家下放了。

我那会儿上初一,在龙潭中学红卫兵团部,我是团部委员,天天这儿演出、那儿演出。

我们家是1970年1月23号下放的,前一天晚上,也就是22号的晚上,我们龙潭中学宣传队在龙潭剧场有一场演出,向龙潭镇镇委的汇报演出。

我妈妈说,明天都走了,家里面的东西全都打包了,不许去。

当时我急死了,因为我特别喜欢演出,而且那会儿在宣传队是一个小主演,我要不去的话,好多节目都上不了。

妈妈不许去,我就躲到房间哭了。我爸爸正好进来,问怎么回事儿。告诉了他,爸爸说你去吧,站完最后一班岗,我们陈家人要给人留个好印象,不能拆台。

当天晚上我就参加了演出,第二天天不亮我们一家就全部下放了。

当时处境真蛮惨的。我家后面的院子里有好多果树,当时有人家先到淮阴这边,说那边穷啊,连烧的草都没有。我们家在走之前就把树都砍了,做成劈柴,一捆一捆打成包就都带过来了。

临走的时候,一家人扒门那个地方哭。想想看,住了几十年的地方,一下子就不再是自己家了。

04

苦中有乐,加入乡村宣传队


我们坐的是民船,前面一个机帆船,后面拖了好多船,都是下放户。

记得路上好像两天一夜吧,从龙潭那个港口,叫三江口,进入长江,再转道运河。那会儿我们也小,只记得过了一个闸,又是一个闸。

到淮阴的那天,是中午,我们一家坐的船到了淮阴县高堰公社一个叫头堡的地方,就在武墩那个地方,在那里的码头下了船。

当时有辆空的大货车,也是人家单位送下放户过来的,把我们一家送到生产队,但是行李是拿不走的。

1970年的1月份,多冷啊。敞篷的大货车带着我们,一路寒风,吹了三十华里。

我们家下放在高堰公社十堡大队一队,跟洪泽搭边,是淮阴县最边上一个生产队。

下来了以后一看,满地都是白盐碱,走路堂灰把鞋子都蒙上了。

刚到村里,我们家没地方住,那个地方有下放知青,他们把房子让给我们。晚上我们一家就住在他家了。

第二天,生产队派了大牛车把我们的家具拖回来,放在门口的大场上,我爸爸睡在外面看了一个月。真是太苦太苦了。

当时我们龙潭一起下放了好多人,都下放到这个地方来了,我姑妈一家在同一个大队,不在一个生产队。

不久就到春节了,大队要办宣传队,要演出,听说我们家人会,就来找我爸爸,我爸爸起先是推辞的,因为家还没安顿下来,走不了,就让我和姐姐先去。

就这样,我们到来的第三天,我和姐姐就被大队宣传队招去了,参加排节目。

后来大队催得紧,我爸爸和我姑妈全部都参加了大队宣传队。

我们的演出当时在那个地方也是轰动了,排了《收租院》还排了好多小节目。

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唱《收租院》,唱《苦菜花》的插曲,唱得那些农民,哭得跟什么样的。

当时在淮阴运南片,我们家是非常有名的。我们一直在宣传队里面,到夏天收麦子的时候,宣传队说暂时解散,回家去农忙。

那段时间不到一个月吧,我跟农村孩子一样劳动,生活还挺丰富的,知道了农民的不容易。

05

进入淮阴县文工团训练班


到了六月份,麦子还没收结束呢,淮阴县文工团要招生,各个公社搞群众文艺汇演,其实就是文工团为招收学员,选苗子的。

我们那片是剧团老演员、老导演史居正,还有刘裔宽,徐亚男一起去的。

当时在淮阴县陈集公社演出,各个大队都上节目,我代表我们大队。当时的汇演很轰动,也是我们最好。

演出结束后,就通知我到剧团去了,当时通知叫我姐姐也去。

当时的规定是外地户口暂时不收,就收本地户口。我姐姐68年下放到仪征,户口没随我们家转过来。实际上我姐姐嗓子条件比我好,是女高音。

后来刘裔宽老师说,你姐姐可惜了,没能来。

就这样,我进了剧团,开始了为期三个月的训练班。

当时我们那一批也来了好多南京的孩子,大都是下放户子女,像李长华,汪雪萍是后来的。

还有当地的一些小女孩儿跟我们一起进剧团,当时收了六十个吧,到最后淘汰还剩三十个,淘汰一半。

06

全家离开淮阴,我正式加入文工团


三个月训练班住在大众剧场。我记得我是7月10号进剧团的。而我们全家,因为不适应苏北农村生活,打算离开淮阴。这边都吃杂粮,我们家是苏南的,没有吃过杂粮,弟弟妹妹都小,不能适应。我爸爸说不能在苏北这里饿死了,到苏南还有米吃呢。爸爸就把家里所有的东西都变卖了,托人找关系,全家就迁到句容去了,就是在宝华山旁边。

我进剧团不到三个月,全家就迁走了。

当时学员班谁去谁留还没定下来。我爸爸特地到剧团来,说我们全家都走了,你要迁户口了。他怕剧团不收我,不能把孩子一个人扔在这个地方。

那会儿徐泽仁,是团里革委会委员吧,还有吕品莲,是他们俩接待的,爸爸就把我们家情况告诉他们,说我这孩子你们是不是要用她,你们如果要用她,我就把她留在这边,你们如果不用她,那我户口就带走了。不能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

当时我们那一批一个都没定下,团里破格把我留下来了。

全家走的时候,那个场景真是让人心寒。

我们家走的时候,经济条件很紧张。当初下放的时候,运费是公家出的,现在我们家等于是回流户,所有的费用全是自己的。

当时那个政策环境下,为了迁户口,要开三级证明,县里面到公社,到大队,爸爸少不得要请吃喝,家里面东西全部当空了。全家走的时候,包不起汽车,又是租的民船。从高堰坐船沿着大运河走,经过淮安市区,就在城南大桥桥爪子的东北角这个地方,他们船就停那个地方,全家一起上岸来看我。

那天晚上我在大众剧场演出,演的是《红色娘子军》片段。

爸爸一来就说我们全家都走了,把你一个人扔在这儿,你要好好工作,你表现不好人家就不会要你了,一定要表现好,要能吃苦。爸爸妈妈不在你身边,自己一定要自立、自强 。

晚上演出之前,我把他们送上船,船开走了,我在桥上面哭了半个小时。演出时间快到了,赶快回来化妆演出。

此后的很多年,只要到运南片去演出,过大运河桥,我眼睛必须要对那儿看一下,马上眼泪就唰唰下来了。家庭这种骨肉分离的感觉,还是比较凄惨的。

07

姐姐——我最牵挂的人


那会儿全家确实太困难了,一点收入都没有。全家到句容,就不是下放户了,不再享受任何照顾。我妹妹14岁就休学劳动了。

当时全家就我一个人在剧团里面拿工资。二十块钱一个月,我每个月寄十块钱回家,自己留十块钱。

那时候我最牵挂的是我姐姐。

我们家迁到宝华山旁边。当时是文化大革命,宝华山的和尚都给赶走了,部队驻扎在山上面,山上面有机场,有雷达,附近就被划为军事禁地,没有户口的一律不许在那儿。

就这样,我姐姐又给赶回仪征去了。我姐姐一个人在仪征,她下放的时候,是知青户,四个人一家 ,她和两个同学,还有一个社会青年 ,四个人组成一个家庭。

其中一个同学的爸爸是栖霞区区政府的副区长,我记得她小名字叫小果子,现在在美国。还有一个同学叫陈笑萌,她的妈妈是龙潭镇的镇长。下放了没有很长时间,她们就走了。

那个社会青年后来也回城了。

所以我姐姐那个家没有人了,那是仪征的刘集公社,我姐姐就一个人在那个地方,一个女孩儿,也就十八九岁吧,太苦太苦了。

我到剧团的第二年,有一次放假,我去看她。她住的是一间教室,很破,板钉起来的桌子、凳子,里面一个套间,很小一个房间,拐角那个地方支了个小锅灶,我姐姐就一个人住在里面。外面就是小朋友上课的地方。

我去的那天正好下雨。那天我带了一包衣服,放在一张破桌子上面。

一夜都在下雨,好大的雨,屋里到处漏雨,只有我姐姐床那个地方不漏雨。我一包衣服放桌上全部湿透了。

就是那种惨状。所以我对姐姐特别心疼。

当时我20块钱一个月,每个月给家里寄10块钱。每次给姐姐写信,都要在信封里面塞两块钱。你想想看,女孩正常每个月都要买东西吧,她一点零用钱也没有的。我每回在信封里塞两块钱给她,每次写信给她,我都是买两张邮票,一张自己用,一张随信寄给她。

08

苦尽甘来,收获爱情和亲情


在剧团那会儿,我们都年轻,都追求漂亮。剧团人走出来,人们看到就会说:哎呀淮阴县文工团的。都是学舞蹈的,一个个走出来都挺拔得很。所以我们还是比较注重衣着的。那时候我一般都自己做,很少买。只要我做了一件新衣服,肯定带一件旧衣服回家。

70年下放,一直到79年,他们才上来,这么多年我一直是贴家里的,因为他们底子全部倒空了,倒空空空空的。

亏了我找了个好老公,章丽超心地确实是非常非常好。他跟我到家里去过一次,知道家里面生活困难,他自己也省吃俭用,余下来的钱,他有时候背着我就寄到我家去了。

那会儿团里面人不理解,说我早早谈恋爱。实际上我也是生活太困难了,这样有个精神支柱吧。再一个,他确实对我家太好了。

后来回城了,家里条件慢慢好了起来,我姐姐呀妹妹呀,现在的生活过得都比我好。

我爸爸弟兄两个,我叔叔是我们家文化水平最高的。爷爷去世以后,我叔叔上学的费用全是我爸爸出的。叔叔先在南京晓庄师范上学,后来到南京教育学院。等于是我爸爸把我叔叔培养出来的。

我姑妈她们跟我们也很亲。虽然都嫁出去了,但都靠得近,一到休息,全家都来我们家吃饭。

我们家奶奶做主。奶奶这个人不像一般老太太,一辈子我妈从没跟我奶奶顶过嘴。我奶奶可讲究了,她过去是大家闺秀。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奶奶穿的鞋是千层底的,从来都是我妈妈做的。她那鞋边子只要毛了,她就喊我妈妈了:秀珍哪,我这个鞋你看看呢。你刷的时候没看到吗?已经毛边了。

只要一说,我妈妈就赶快要给她做鞋。

她过去穿丝绒的衣服,里面是白色的绒子的,她那领子都是格格正正的,只要毛边一点点她就要说了。我妈妈就给她做。妈妈能干哪。

解放以后,我们家店也归公了,奶奶一直就在饭店工作。奶奶不愿意带孩子,她愿意上班。我们家姊妹多,所以妈妈一辈子没工作过,就一直在家相夫教子,服侍老人。

童年的这段经历我印象很深,我意识到:人不能不孝。老的把你养大了,给了你生命,你应该报答他们。

现在再回家,我几个姑妈都羡慕我爸。因为我们家人都吃过苦了,我姊妹七个个个都非常孝顺。

现在她们都说,最福气的就是我爸爸、我妈妈。

视频:陈文霞回忆文工团的日子(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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