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作家‖【谭校】◆王祥青
作者简介
谭校
1
关了电脑，已是晚九点。谭笑摘下眼镜，揉揉发酸的双眼，长叹一声，瘫软在椅子上。
“叮铃-”妻子鲍雨的电话又打来了。“到了！到了！”谭笑急忙应和着找车钥匙。
打开车窗，任凉风拂面，酸胀的脑袋顿觉清爽。连日的加班迎验，写汇报材料，拟整改措施，订实施方案，搞的他身心俱疲，巴不得害场大病，卧床不起。
又有电话打进，谭笑瞅一眼机屏，是冯昇来电。“老同学，出来喝点？”谭笑告诉冯昇，自己正往家赶，孩子没人管，不去了，这是第几次爽约，谭笑记不清了。
面包店老板见谭笑进门，笑盈盈的说知道你来，早包好了。谭笑接过面包，连声道谢，言称辛苦，该下班了。老板说就等你，你走了就关门打烊。
谭笑、鲍雨、冯昇三人高中同班同学，谭笑是冯昇的捧哏死党。偶然的机会，鲍雨发现了他俩的“小秘密”，冯昇说必须拉她下水，不然死定了！谭笑班级前三，学霸出马，肯定拿下。不知谭笑用了啥招，鲍雨说保证不泄密。
高考成绩揭晓，谭笑去了邻省的师大，免费师范生，读英语专业。鲍雨，鬼使神差，录取到福建厦门学习制茶技术。冯昇总分超过二本线21分，放弃填报二本志愿，直接去了技师学院学厨师。
谭笑大学毕业，按照免费师范生就业政策，他应该去偏远乡村学校服务5年才可调动进城，恰巧市里进行薄弱学校改造，简称“薄改”。受益于“薄改”，谭笑留在了市南郊中学。
报到那天，冯昇、鲍雨在皇宫大酒店设宴接风。他们两人专科毕业，已工作一年。别看冯昇学习成绩不咋的，学厨师确是好手，三年毕业，别人拧紧巴力考个红案二级厨师，他竟考出了红案一级证书，现在已是皇宫大酒店的总厨。相比冯昇的顺风顺水，鲍雨就业有些曲折，茶艺学？看简历，没有单位愿意接收。一番纠结，自己跑去日照岚山认领了一片茶园，讲好保销茶叶，回本市开办“自产茶园”商行，主打绿色生态，自己给自己打工。
席间，三人都喝了酒。冯昇拍着胸脯说“没饭吃找我”，鲍雨说没钱花找她，欠谭笑的应该还，不是谭笑，自己上不了大学。感动的谭笑想哭。
2
门开了，儿子穿过门厅，一下扑了过来，谭笑搂紧儿子无语。
“老爸，俺还没吃饭呢！”儿子有气无力的哭诉，谭笑再也忍不住了，两行热泪滑落嘴边，好在儿子趴在自己身上，看不见。
“又是面包！”儿子无奈的接过“晚餐”，嘟嘟囔囔。晚上面包，早晨还是面包，是自己懒得起床不愿做饭吗？鲍雨说不是，原来不这样，都是“谭校”惹的祸！
学校老师们的习惯，姓氏加“校”称呼校长，比如，校长姓王，称为“王校”。严格来讲，谭笑不能称为“谭校”，他只是分管教学的副校长，可谁好意思称他“谭副校”？
谭笑当副校长纯属偶然。那年，区里被省政府确定为对外开放试验区，欢迎外国友人前来参观考察。美国学者大安先生第一个来访，区里高度重视，区政府、外事办、教育局主要领导陪同，第一站到了南郊中学，“薄改”后，南郊中学确实够气派。遵照领导安排，外宾参观后与英语教研组全体教师座谈。
座谈开始，大安先生语速极快，老师们听的云里雾里，只能从表情和动作猜测，所以没人敢搭话，顿时冷场。局长示意校长点将，校长和善的目光扫过大家，接连几个老师都不接招，不发言。校长两眼似锥盯住谭笑。谭笑不是没听懂，而是不好抢先，整个英语组，年级组长、教研组长、备课组长，哪个都管着自己，哪个都比自己年龄大，怎好开口？看校长责怪的眼神，只好赶鸭子上架。
大安先生最想了解“中国最后一位儒家”梁漱溟先生的日常起居，他的“乡建理论”中“乡学”是怎么组织实施的。这些专业性的文史知识，英语老师们不懂，听不明白大安先生的提问实属正常。
巧得很，谭笑上大学时，好文爱史，屡次去历史系蹭课，对梁漱溟先生多有了解，这下恰好排上了用场。
谭笑与大安先生全程英语交流，看得出，大安先生兴奋异常，十分满意，末了，拉着谭笑合影留念。领导看在眼里喜在心上，结果一纸任命，谭笑连升数级成为“谭校”。
3
谭笑一觉醒来，习惯性的摸手机，浏览学校管理群，领导的留言永远置顶“谭校，‘预防校园霸凌实施方案’领导重视一项需补充内容”。妻子鲍雨留言说出差，嘱咐给儿子做早餐。
“领导重视”始终排第一位，省市领导指示已明确，局领导精神有体现，还有哪级领导？该死！校领导意见没写。
“谭校，明天下午区教育局预防校园霸凌督查小组来我校检查，请做好准备！”又要耽误上课，自谭笑变成“谭校”，上面的检查，每次都少不了陪同，误课已是常态，调课成为必备。
“叮咚—叮咚”冯昇的微信提示音特别致，令人想到“来吧—来吧”冯昇留言，说遵鲍雨安排，早餐已备好，请大小公子酒店用膳。
下午，英语组评课，一团和气，一派赞歌，唯独谭校一如既往的认死理，指出问题所在：一是口语发音，再不能教“哑巴”英语；二是要贴近学生生活实际教学，比如，我最爱吃的食物是什么？课本上说是“披萨”，学生没见过，只会人云亦云，我吃过，酸不溜丢的，死难吃，我们为什么不能说是水饺？
大家随声附和“也是也是”，但课堂上仍旧照本宣科，说是怕出意外。谭校再说，有人不悦，时间一长，竟有怨言。
区教育局预防校园霸凌督查小组如期而至，带队的安全办主任，胖胖的娃娃脸，看样子年龄比谭笑小不少。
娃娃脸主任昂首阔步，校长稍落后小半步，紧跟其后，谭笑及各主任尾随校长，随时准备答问。
浏览展板，查阅档案，娃娃脸主任一直说“挺好！挺好！”，末了，说不去会议室，站着短会反馈情况，众人扇形散开，凝神引颈，嘴巴微张，两眼不眨，聆听领导指示。
娃娃脸主任首先肯定学校的工作，一二三讲的头头是道，一句话总结“比较满意”，其次指出今后努力的方向，众人面露微笑，暗松一口气“奥——”，仿佛恍然顿悟，点头赞同领导的高见。最后，领导提议“预防校园霸凌实施方案”需增加内容，突出实用措施，以word格式上传局安全办；校园内夜晚不能有光照不到的死角，增安照明灯，限明天整改到位。
校长嘱咐谭笑，晚上加班完善实施方案，谭笑张嘴欲言，恰巧课代表来找他上课，只好作罢。
4
“欺负人！”
周一，谭笑提前到办公室，摊开上周的英语测试卷，再次确认课上需要讲解的要点，门外突然有人大喊。
“欺负人！我不信，没说理的地方？”话音未落，来人闯进谭笑的办公室。
谭笑一看，认识，学生肖江的家长。肖江可是南郊中学的名人，好惹事但不能挡事的主。从家长咆哮中，谭笑听了个大概：昨日下午，肖江被几个不明身份的人围殴，其中一人不小心露了马脚，肖江说是八年级的同学。肖江爸找上门，对方死不承认，无奈，只好周一一大早闹到学校，找校长评理，没找到校长找到了谭笑。
谭笑原想早到校安静的备课，不料却遇到了这档烦心事，但能推脱吗？不能！谭笑赔着笑脸，安抚家长，稳定情绪，别急，慢慢说。其实，他自己何尝不急，一天的好心情全被搅乱。时有家长不明原因的抢白，烦恼透顶还不能发作，有时窒息的崩溃，呆呆的发愣。妻子鲍雨见状心疼，泡杯老树绿茶提醒他“醒醒脑！”谭笑叹气不语。自谭笑变“谭校”后，经常如此，鲍雨真得担心谭笑绷不住垮掉，时常托冯昇“骚扰”逗他分神开心。
好话说尽，答应查明情况，两天内给予答复，终于劝走了家长，上课时间也到了。
下午，谭笑刚上班，办公室通知，三点开会，讨论教师职称晋升事宜。“哎——，又是挠头的事”谭笑苦笑自语。
按职数，南郊中学分得两个高级教师晋升名额，晋升条件十分明确：师德考核优秀，教学一线教师，周课时最少12节，连续但任班主任五年以上，这是前置条件。满足条件的教师都可上交材料，然后学校按千分制考核成绩、综合表彰、教学获奖、教研成果、论文论著等逐项赋分，合计得分排序公示，排名在前的当然窃喜，但表面上依然淡定如初，排名靠后的寄希望于全体教师投票逆袭。说起这投票，谭笑变谭校后曾力主取消，职称晋升，衡量的是教师的业务能力，这投票就是看谁“会来事儿”，会为人搞关系，而埋头业务的教师“人际关系”恰恰是其软肋。领导说，人际关系反应了教师的师德和情商，没有优师德哪来优教育？没有高情商何来优教学？一锤定音，不仅不取消还要增加权重。如此，谭笑只有叹息的份儿。
秋季开学，千分制考核成绩甫一公布，校园里即炸了锅！钱老师气愤难平：不上课闲逛的，竟然优秀，让上课者情何以堪？吴老师，连年的毕业班教师：辛辛苦苦又一年，排名还在最后边，天理何在？门老师，刚参加工作的小青年：万般皆下品，唯有‘当官’高，大小领导，考核加分，我们没有“纱帽刺儿”的全玩完！劳老师，地方课程教研组长：语数外是天，地方课是地，差距太大，去他的！撂挑子。一时间，谭校的办公室沸反盈天！走了一批，又来一帮，按下葫芦浮起瓢，所有的怨气撒向自己，不管是不是自己的责任，谭笑只好全收，告诫大家：俗话说，牢骚话里有真理。也许大家说的情况确有存在，发牢骚可以，但作为正式诉求，说话一定要有根据，不然，胡说乱喷于事无补。谭笑知道自己说服不了大家，既然大家相信自己，有话愿和自己说道，除了倾听，还能做什么？最后，借口解手，逃离办公室。
“下面讨论论文认定事宜”主持人的话把谭笑拉回现实。论文等级认定，有些刊物，谭笑根本没听说过，可登载的文章知网居然能查到，不认定，作者肯定不干！只好模糊处理。
教研课题，课题申报书、开题报告、过程材料、中期报告、成果证书、结题报告、结题证书，一应俱全，要命的是知网也能查到，可就是没有业务部门的课题申报通知，怎么认定？
“优秀教师”，区里三年一表彰，今年不是表彰年，区里不上报，怎会有市级优秀教师荣誉证书？学校承不承认？
获奖证书，学会颁发的一概不认！只有上级业务部门的才算数。
讨论发言，免不了争论，高声刺耳，低音闹心，谭笑只觉得头疼欲裂，巴不得有道地缝钻进去。
“叮咚—叮咚”谭笑暗道“来吧—来吧，冯昇万岁！”，随机起身出屋。室外，天已擦黑。谭笑不理会冯昇留言，返身立于门口，示意校长有人找，校长点头，谭笑离开了会场。
5
“谭校，特级厨师证书已下，出来喝点，贺贺！”冯昇留言取得特级厨师证书，可喜可贺！谭笑给鲍雨打电话，鲍雨说和儿子已在酒店，就等你了。
谭笑历来讲究小酌怡情，不喝大酒，但今天一杯酒三两三，几口下肚，笑脸涨得通红，竟有些语无伦次。
“弃权——放弃！”鲍雨知道谭笑又吃别瘪了。断断续续的听了个大概，本次晋升高级职称，谭笑选择弃权，没交材料。鲍雨明白，谭笑的材料打分一定排第一，教师投票也差不哪去，主动放弃，肯定有他的想法。这点，鲍雨是支持的，“只要你开心就好！”已是鲍雨的口头禅。
冯昇大酒，号称“斤不倒”，酒后易吐真言，“你们老师职称评审太难了，条件堵你，名额卡你，人际关系气死你！”
冯昇的真言，谭笑细品，确实倍服无语。
周一下午，全体教师投票结果公布，应验了冯昇的真言。材料打分排名第二的钱老师竟然倒数第二，不露声色的矍老师逆袭进入前两名。钱老师不服，声言上诉，校委会委托谭笑出面做工作。钱老师，北师大英语专业的高材生，业务上没得说，教学成绩更是呱呱叫。只是对人对事，说话从不知道拐弯抹角，面对宵小毫不留情，常弄得有些人下不来台。有人说他恃才傲物，投票肯定吃亏，果然，栽在了投票上。
谭笑十分为难，不知如何开口，自己弃权就为给钱老师让路，现在如何是好，伤脑筋！
周二，谭笑急匆匆赶到办公室，谁知钱老师比他还早，已在办公室门口等他多时。
“辞职报告”四个大字，分外刺眼！
敬录诗经《硕鼠》：
硕鼠硕鼠，无食我黍！三岁贯女，莫我肯顾。逝将去女，适彼乐土。乐土乐土，爰得我所！
我去也！
“谭校，我声明：不是对你，烦你上交”钱老师不待谭笑搭话，转身即走，口中嘟嘟囔囔“此处不养爷自有养爷处”。
后来，市教育局介入调查，学校按教师职称晋升条例操作，没毛病。再后来，听说钱老师入职市内的民办学校，校聘正高级教师，年薪制且年终享有股权分红。
“悲哀！”提起钱老师辞职，谭笑恨得牙根发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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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笑不愿抬头，耳根发热脸发烫，原本属于他的C位领奖，被钱老师抢先；原本属于他的演讲席被钱老师占据；原本属于他的会后采访被钱老师取代。
谭笑无话可说，“教学质量分析总结表彰会”，一切成绩说了算，教学成绩不如人肯定让位。原来，与钱老师搭档，二人你丢了我拾着，配合极为默契，所向披靡，每每独占鳌头。钱老师走了，谭笑庶务缠身，南郊中学成绩下滑是迟早的事，但断崖式下跌，排六名开外是谭笑始料不及的。
“该死的投票，必须取消！”回校的车上，谭笑暗道“大不了辞职”下决心抗争到底。
领导的说辞总是高大上，什么情商、EQ、影响等等，令谭笑不好反驳。其他人，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令谭笑无奈，唯有怒其不争！谭笑脑了！怒了！“辞职”二字刚待出口，手机铃响了，鲍雨来电。
“好消息！看我发的视频”鲍雨出差临市，竟有闲情浪漫，看来是挣钱了，谭笑想着打开微信，点击视频图标。
“千年等一回等一回啊……千年等一回我无悔啊……”电视连续剧《新白娘子传奇》主题曲响起，远景画面应是航拍的，人头涌动的广场，看不清人脸，分辨不清是否排队，看得出人流在蠕动，缓缓的流进大楼门厅。
上访吗？不是吧？上访不是好消息。
“好消息！今年开始，教师职称晋升，乡村教师从教10年20年晋升中级和高级不再受学校岗位职数限制，直接申报直评”画外音响，谭笑来了兴致。
镜头拉近，看清了，门厅外标牌“临市教育和体育局”。
“今天是教师晋级材料初审的日子，请大家跟随我们的镜头感受一下现场热烈的气氛”画面呈现的是门厅内的场景。
人流流进门厅，分成三个支流，左右两支分别流向101室和109室，中间一支直入106室。门厅内每人脚前一堆布兜或塑料兜，兜内鼓鼓囊囊塞满档案袋，人挨人人挤人依次向前挪动，满脸的兴奋溢于言表。即将入室的满脸堆笑，排在后面的探身引颈，巴不得快点再快点。
特写，花白头发的老教师进入画面，面对镜头笑靥如花，侃侃而谈。
“感谢！感谢！，没忘了我们，没啥说的，扎根乡村，无悔啊！”
年轻小伙陪着母亲，凑近镜头说两句，“下学期，老妈就要退了，我已接棒，这么好的政策，唯有撸起袖子加油干！”
“阳光总在风雨后，请相信有彩虹……”音乐起，彩虹映红天际。
音乐刚结束，谭笑拨通了临市同学的电话，确认消息无误，飞速将视频转发教职工群，最后，特意注明：南郊中学属于乡村学校。
晚上，谭笑做了个梦，笑得流泪，醒了！鲍雨打趣说“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