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绍振:论鸳鸯、王熙凤之死(论《红楼梦》中八个美女死亡的谱系之四)

在死亡谱系中,第六个是鸳鸯之死,别具一番光彩。

鸳鸯是贾母的贴身丫头,心腹。贾母的大儿子贾赦是个色鬼,看中了鸳鸯。叫大老婆邢夫人去讲。鸳鸯拒绝,得到贾母的支持。贾赦就讲:你嫌我老,自古嫦娥爱少年,肯定是看中了宝玉了。鸳鸯就剪下一缕头发,说:我就终身不嫁,等老太太归天了我就死。事情搁在那里。

等到贾母仙逝,轮到写鸳鸯之死了,写了五个人的死亡之后,“犯”而不“犯”的难度是以几何级数递增的。

鸳鸯死亡的难度就是金钏儿难度的六次方,但是,没有难倒曹雪芹。“只见鸳鸯已哭的昏晕过去了,大家扶住捶闹了一阵才醒过来,便说“老太太疼我一场我跟了去”。

郑铮饰演鸳鸯

这时曹雪芹难得地正面写人物的死亡时的感觉。他先用鸳鸯的语言作心理剖白:

老爷(按:指贾政)是不管事的人,以后便乱世为王起来了,我们这些人不是要叫他们掇弄了么。谁收在屋子里(按:当小老婆),谁配小子,我是受不得这样折磨的,倒不如死了干净。

《红楼梦》写鸳鸯之死不但写独白,而且难得地像托尔斯泰一样,写死亡过程中的不断衍生的幻觉。

她走到房间里想自杀,不知道怎么个死法,走回老太太的套间,幻觉开始了:

只见灯光惨淡,隐隐有个女人拿着汗巾子好似要上吊的样子。鸳鸯也不惊怕,想:这个是谁啊?和我的心思一样,倒比我走在前头啦。便问道:“你是谁?咱们两个人是一样的心,要死一块儿死。”那个人也不答言。

赵成伟绘鸳鸯

鸳鸯走到跟前一看,觉得冷气倾人,那个人不见了。鸳鸯在炕沿上坐下,仔细想道:哦,是啦,这是东府上的小蓉大奶奶啊。她早就死了的,怎么会到这里来?必是来叫我来了。是啦,她是教给我死的法儿啊。

鸳鸯感到邪气入骨,哭着打开装箱,取出那当年铰下的一缕头发,揣在怀里,就身上解上一条汗巾,端了一张脚凳自己站上。

把汗巾拴上,扣套在咽喉,便把脚蹬开。在“咽喉气绝,香魂出窍”之际,曹雪芹把死亡在幻觉中尽情展开:

正无投奔,只见秦氏隐隐在前,鸳鸯的魂魄疾忙赶上说道:“蓉大奶奶,你等等我。”

在幻觉中死亡,似乎有点像托尔斯泰了,但是,还有中国特色。不像托尔斯泰那样带着基督教走向天国之光的幻觉,而是带着中式的神话/仙话色彩。秦可卿说,我是警幻仙子的妹妹,现在管着痴情司,现在封你一个司情的掌管.

剪纸秦可卿

鸳鸯的魂道:“我是个最无情的,怎么算我是个有情的人呢?”

那人道:“你还不知道呢。世人都把那淫欲之事当作‘情’字,所以作出伤风败化的事来,还自谓风月多情,无关紧要。不知‘情’之一字,喜怒哀乐未发之时便是个性,喜怒哀乐已发便是情了。至于你我这个情,正是未发之情,就如那花的含苞一样,欲待发泄出来,这情就不为真情了。”

这种幻觉,从仙话幻化到“情”“淫”“性”哲理上来,就是中国特有的风格了。

“情”跟“性”是两回事。喜怒哀乐,还没有找到对象,没有发展、发生出来,那是“性”;喜怒哀乐一发,便是“情”了。“情”和“欲又是对立的,让鸳鸯感受交织着两种色彩。

一是现实性,不能委屈自己,我不能随便让人配个小子,做个小老婆窝囊的活着,还不如死;二是,这是很刚烈的,在幻觉中,给她一个“痴情司”的神职!用幻觉来提升到神仙的高度。

于水绘秦可卿

曹雪芹的“犯”“不犯”的手法固然是丰富,但是,光是这样,她就成为哲理化的颂歌了。等人们发现鸳鸯死了,底下的一系列的的“错位”,几乎都是正面的反应,但人人不一样,“错位”的运动极其微妙、精致。邢夫人,贾赦的老婆,说:

我不料鸳鸯倒有这样志气,快去告诉老爷。

邢夫人觉得她很有“志气”,完全是从封奴才伦理出发的。“快去告诉老爷”,话中有话:小老婆娶不成了。

短短两句话,“错位”的意味很不单纯。而在贾宝玉眼中则“错位”的幅度就更大。在宝玉看来,这是极其悲痛,又是极其高贵的(天地间的灵气独钟)而自己却是不及其万一的“浊物”。

刘旦宅绘鸳鸯剪发

贾宝玉先哭不出来。哭出来以后是悲,但又喜。袭人她们不理解,以为他疯了。这样的“错位”,弄得閤府又紧张起来。宝钗,栊翠庵里的尼姑说她是个“冷人”,真不愧是一个冷艳的美人,反应是很理性的。

宝钗道:“不妨事,他有他的意思。”宝玉听了,更喜欢宝钗的话,“倒是他还知道我的心,别人那里知道。”

鸳鸯死了,那些跟她没有多少关系和特殊情感的人哭了,最珍惜美女的宝玉却笑了,听到自己的妻子说“他有他的意思”就更喜欢了。贾宝玉和薛宝钗本来是不知心的,但在这一点上宝玉觉得她知心了。

连环画《鸳鸯抗婚》封面

这种知心完全是歪打正着的“错位”运动。可谓“错位”叠加着“错位”,揭示出人物复杂而精致的精神内涵。接着换一个角度。

正在胡思乱想,贾政等进来,着实的嗟叹着,说道:“好孩子,不枉老太太疼他一场!”

这个贾政,曹雪芹原意是暗示他是假正经,但是,他正经得很真诚又很残酷。少女死了,还说“好孩子”,还“嗟叹”,死得好,把鸳鸯的不得已而死,当作奴为殉主的表征,这种 “错位”和和宝玉、宝钗的”错位”构成了复合的“错位”。

之后,所有的人都哭了,平儿啊,袭人啊,紫鹃啊,都哭。紫鹃哭得最哀,因为想到林黛玉死了,她自己命也不知道如何。同病相怜,所以她哭得最哀。她的悲哀和宝玉、宝钗、贾政在性质上又拉开了“错位”的幅度。

连环画《鸳鸯抗婚》封面

最为精绝的是,前面的这些“错位”都是非常高雅的悲剧,曹雪芹又拿出他的绝招来,突然让一个从来没有出现过的人物――鸳鸯的嫂子出场,就像晴雯的嫂子一样,让她来出丑一番:

(王夫人)在老太太项内赏了他嫂子一百两银子,还说等闲了将鸳鸯所有的东西俱赏他们。他嫂子磕了头出去,反喜欢说:“真真的我们姑娘是个有志气的,有造化的,又得了好名声,又得了好发送。”

大家都悲哀,悲痛,唯独这个嫂子“反喜欢”,曹雪芹这个“反”字用得很“毒”,这个嫂子,哪里有一点感情啊,她欢天喜地,为的是银子。

但是,她又和贾政、邢夫人一样称赞鸳鸯有“志气”而且,“有造化”,“得了好名声,又得了好发送。”“发送”就是指葬礼比较隆重。

这个“错位”就比较不但幅度上,而且性质上的。这本来已经带上很讽刺性了,曹雪芹觉得还不够,又让一个不相干的人物说:

旁边一个婆子说道:“罢呀嫂子,这会子你把一个活姑娘卖了一百银子便这么喜欢了,那时候儿给了大老爷,你还不知得多少银钱呢,你该更得意了。”一句话戳了他嫂子的心,便红了脸走开了。

这一重“错位”,就在八大美女的死亡悲剧谱系上又带上了一点喜剧性。但是,曹雪芹笔下留情,让她脸还红了,最后送灵的时候还让她“干嚎”了几声。

和晴雯嫂子要挟着要宝玉和她马上上床相比,又没有“犯”,因为不是晴雯嫂子那样的闹剧,而是一种轻喜剧,曹雪芹的喜剧风格甚丰,即使在悲剧中,也信手拈来,增添异彩。

吕超然绘范进中举

《儒林外史》中胡屠户人来鄙视蔑视范进,拒绝给范进考试的盘缠,理由是举人都是天上的文曲星,范进不配,待到范进中举以后,喜极而狂,为了救治范进,要求他打了范进耳光,却不敢了,以为打了要遭到菩萨的惩罚,打入十八层地狱。此时遭到围观者嘲笑。

这与鸳鸯嫂子可谓异曲同工。但是,吴敬梓纯粹是喜剧,而在曹雪芹这里是悲剧中的似闲而不闲之笔。把悲剧性和轻喜剧性“错位”地结合了起来。曹雪芹在此又露了一手。

连环画《鸳鸯抗婚》封面

从某种意义说,这已经淋漓尽致了。但是,曹雪芹觉得“犯”而不“犯”的“错位”还要运动下去,进一步用正剧的风格,让“错位”层层递进,先是让假正经的人正经到底:

贾政因他为贾母而死,要了香来上了三炷,作了一个揖,说:“他是殉葬的人,不可作丫头论。你们小一辈都该行个礼。”宝玉听了,喜不自胜,走上来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

然后花花公子贾琏去行礼,又让邢夫人说:

有了一个爷们便罢了,不要折受他不得超生。

这样的“错位”中,邢夫人好像是为了鸳鸯好,她这样说,贾琏便不去了。这样的“错位”表现了邢夫人和贾琏各不相同的情感的空洞。接着又有个特殊的“错位”,向来缺乏感情的薛宝钗,这时却有非同寻常的表现:

宝钗听了,心中好不自在,便说道:“我原不该给他行礼,但只老太太去世,咱们都有未了之事,不敢胡为,他肯替咱们尽孝,咱们也该托托他好好的替咱们伏侍老太太西去,也少尽一点子心哪。”说着扶了莺儿走到灵前,一面奠酒,那眼泪早扑簌簌流下来了。

连环画《鸳鸯抗婚》封面

在贾宝玉去磕头时,她没有反对。这一笔“不犯”得太精彩了,薛宝钗很少这样动感情的。贾宝玉屁股打烂了,他都没哭!这时她却:

奠毕拜了几拜,狠狠的哭了他一场。众人也有说宝玉的两口子都是傻子,也有说他两个心肠儿好的,也有说他知礼的。贾政反倒合了意。

这就是广义的“错位”了,不是一个两个人的,而是众人和他夫妇俩的,而众人又和贾政的“合了意”是“错位”的。

写鸳鸯的死手法多姿多彩。幻觉写完了,哲理写完了,拿手的喜剧色彩有了,各种各样“错位”的反应,纷至踏来。

中国古典小说的功夫,就在这些琐琐碎碎的,没有事变的地方。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他一个反应,你一个反应,都是悲哀、痛苦,每个人的逻辑又都不一样。

如果让老托尔斯泰,他们的笔墨就会聚焦在鸳鸯的死亡过程上,鸳鸯死了,就结束了。这一点,下文将有论述。

第七个是王熙凤之死。

本来这么重要的人物,又是属于金陵十二钗的,应该是一篇大文章,如果按开头主持秦可卿的丧仪的办法写法再施展一下,作者应该不缺乏这样的才气。

但是,王熙凤的死亡,什么排场都没有,看来有点潦草。许多《红楼梦》专家都说,《红楼梦》后四十回艺术上很弱,但是我觉得鸳鸯之死、王熙凤之死以及林黛玉之死都是《红楼梦》艺术的精华。

王熙凤之死好就好在,没什么盛大排场,“错位”反应还没有鸳鸯那样淋漓尽致。王熙凤死亡没有正面写,而是听说的。

宝玉、宝钗夫妻两个到,凤姐已经停床,本来可以把所有人调动起来,各不相同地哭,但是,作者追求的效果是特别得萧索,特别凄凉。固然客观上,贾府已经被抄了,家道沦落了,这种沦落之感,不仅在表面上,而且在人的心理情感状态上。

剪纸王熙凤

看来作者有考虑,“错位”的悲痛不能写太多,下面还有林黛玉之死,技巧不能用光,笔墨要节省一点。大家都哭得一样伤心,没有什么“错位”啊。

这里,《红楼梦》的拿手技法又来了,不用贾府上人物,而是用王熙凤的一个穷哥哥的眼光来观照。不让他悲伤,而是让他捞不到多少好处,从非常庸俗的数落贾家没有“认真的发送发送”王仁本想来敲点竹槓的,贾家穷了,敲不到了,就找王熙凤的女儿巧姐,表面上是让巧姐逼贾琏不能把丧事办得太“将就”。

刘旦宅绘王熙凤

巧姐实话实说:“现在手里没钱”只好“诸事省些”, 王仁图穷而匕首现了:

你的东西还少么!

从贾府捞不到什么,就想从巧姐儿那里捞一点油水:巧姐儿说东西“旧年抄去,何尝还了呢。”王仁步步紧逼:

你也这样说。我听见老太太又给了好些东西,你该拿出来。”巧姐又不好说父亲用去,只推不知道。王仁便道:“哦,我知道了,不过是你要留着做嫁妆罢咧。”

想捞一票,捞不到了,连处于丧母之痛的的外甥女粗野地加以精神的伤害。“你把钱留着做嫁妆”,就一句话,就写出他是何等恶毒。

这就是中国古典小说,记言记事的优越。王仁这样恶毒地说话的时候,脸上表情、手势、动作,什么都没有。

这么严酷的对话,就是王仁道,巧姐道,就够了,有时候加一个‘笑’字。只有巧姐听了,不敢回言,只得哽哽噎噎地哭将起来的效果,就够了。平儿看不下去说:

“舅老爷有话,等我们二爷进来再说,姑娘这么点年纪,他懂的什么。”王仁道:“你们是巴不得二奶奶死了,你们就好为王了。我并不要什么,好看些也是你们的脸面。”说着,赌气坐着。

利欲熏心到对出来解劝的平儿进行人身攻击,什么恶毒的话都说尽了,“就赌气坐着。”五个字的叙述,神情毕现。这和二十世纪中叶海明威的没有描写的电报文体、冰山风格异曲同工。

邓婕饰演王熙凤

和秦可卿之死隆重和豪奢相比,王熙凤的死的氛围是在沦落中的悲凉,如果光是这样看,就可能肤浅了,续作者显然继承了曹雪芹用刘姥姥下层人物眼光看贾府的繁华的原则,让下层势利鬼的眼光看贾府的败落。

王熙凤的死的凄凉和秦可卿那那个盛大、隆重、奢华的丧典是一个对照,在人物反应上,也是一个反衬,就是王仁这么一点反应,并不太简陋。

这是主题的需要。更重要的是趣味上的对比。以一个世俗的小人,势利的眼睛来观照王熙凤之死的悲凉。这时,贾宝玉啊、薛宝钗啊、贾政哭得都很简单,没有“错位”,可以说草草带过。

邮票《凤姐设局》

在八大美女的死亡谱系上,是最为暗淡的一笔,突出了死亡的谱系上明暗反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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