湘西记（下） | 雪小禅最美微刊第二百四十七期 / 开普饭

我又比别人多活了

一辈子

湘西浦市集市

热烈、坚定、朴素

丰茂、性感、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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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年锦时为你播读

湘

西

記

（下）

你的天真。你的可爱。

你的优雅。你的邪恶。

你的单纯。你的复杂。

你的莫名的孤独和绝望。

你的没有年龄的雌雄同体。

吧啦、骄阳与我每天在小城转悠，又买了竹编的篮子和筐，我见湖南人用竹篮子盛米饭，也买了一个，回来盛茶具，美得很。

小城住了几日奔吧啦老家浦市，泥泞山路三个小时，吧啦说当年上学时没有公路，是坐船出去的，然后再一路辗转到大城市。我又想起沈先生当年，也是坐着小船一直走啊走，终于走出湘西。

吧啦父母站在香樟树下迎我。夫妻俩恩爱几十年，不曾红过脸，我们在西安见过，她领着父母去听我在西安理工的讲座。二位老人又羞涩又感动地握住我的手，感激我带出她们女儿——其实本没做什么，是我们之间有大因缘。她家小院可真好，院外有远山和稻田，稻田里有牛和鹅，院子中有花草，二层小楼。楼上是为我准备的卧房，崭新的被褥和蚊帐，她的父亲准备晚餐，母亲亲手为她洗衣服，三年前我说要来，一家人节衣缩食为我安了空调，我却没来……那空调一直在等我，我见了极感动，拉住她母亲的手不言，只指着远山说风水好。

吧啦父母真恩爱。母亲名字中有梅，她父亲便收集各种梅花：杯子、被子、雕塑、画、卫生用具，连洗脸盆上也是梅花，书屋叫“痴梅居”，两个人结婚30年没红过脸，也没分开过一天，每天拉着手去跳舞，你侬我侬——我见到这样的爱情便羡慕。吧啦身上温暖的气质来源于恩爱的父母。她父母身上的光芒朴素而温暖，我每每看到都觉得大好。父亲做了“社饭”给我们吃，又能看到夕阳和远山，我只觉得这民间中国生动而可爱。

次日我们去赶集。仿佛寻到沈先生当年的集市，有一种热烈、坚定、朴素、丰茂、性感。新鲜的水灵灵的蔬菜，绿瘦红肥啊。背着竹筐的老人在买菜，马上就端午了，成捆的菖蒲被摆放到集市上兜售。很多卖粽子的小摊。牛肉米粉店、老茶馆、老照相馆、老理发馆、老裁缝店……仿佛回到八十年代，仿佛时光被凝固。集市生动极了，甚至脏乱。那脏乱却是民间生动的力量，有支撑民间中国的骨架和DNA。

我坐在牛羊肉米粉店吃牛羊粉，放很多的辣椒和木姜子，香辣生动，那羊肉鲜得不得了，远处有人开始预备赛龙舟了，小伙子们的号子声传来，镇上的老人告诉我这是极大极隆重的事情，比春节都要隆重，外地打工的全要回家看赛龙舟。完全是民间组织，每个村子都要带着龙舟来沅江。沅江出现在沈先生的文字中很多次，宽阔疏朗的水面荡漾着龙舟。老人说有一年赛龙舟一个女子给本村加油，怀里抱着孩子，加油太猛，居然把孩子给憋死了……我站在沅江边看赛龙舟，只觉得地老天荒。沈先生这样写端午：端午日，当地妇女、小孩子莫不穿了新衣，额角上用雄黄蘸酒画了个王字，大约上午11点钟左右，全茶峒人就吃了午饭，把饭吃过后，在城里住家的，莫不倒锁了门，全家出城到河边去看划船。我又替沈先生看了一次。

小镇茶馆尤其好。老、脏、乱。里面没有女人，都是男人。中老年居多。复杂的说不清的气场，三块钱一杯茶，可以坐上一天，配一碟花生米、一碟瓜子、一碟兰花豆。还有斗纸牌的——那种细细的长牌。我拿了一把牌坐在茶馆中，后面的几个老茶客看着我。吧啦拍下了这个瞬间——后来我发现那是她最好的作品，一张好照片一定是天意。老人们用“一辈子”眼神看着我，复杂、深邃，说不清（迷人的东西都说不清），我手里的长牌和向光阴深处的不停探询，我内心深处的青苔啊，你根本猜不透看不透——真正迷人的人从来都像孩童一样天真迷人又像老人一样让人猜不透。“你的天真。你的可爱。你的优雅。你的邪恶。你的单纯。你的复杂。你的莫名的孤独和绝望。你的没有年龄的雌雄同体。”我爱那些无法描述的美和复杂，我爱那神秘交缠的时光气息。

老理发馆。八十年代的理发用具。小镇男人在刮脸。花白的胡子。卖菜的老人穿着掉了色的旧衣等着理发，花白的头发和山羊胡，用疑惑的湘西眼神看着我，我捧着老人竹筐里的鲜苋菜，回味八十年代的少年时光。有些光阴是卤水点豆腐，一刹那就是一生。仿佛永远年少，又仿佛已经老去。这一时刻，我迈向湘西的时光隧道里，与沈先生的少年和我的少年劈面相逢——沈先生，我愿做时光的逆行者，就这样与你湘西相遇，一起活到天真烂漫，人书俱老。活到从从容容和丰腴自由，安静清寂又风日洒然——无论人还是文字，人性永远高于政治，灵魂永远驻扎着精神的故乡。

我又去卦摊上与老人聊天说命。老人说我命格好。我便喜悦地在小镇上转悠，遇到跳皮筋的孩子，冲上去就跳，我以为自己几十年没跳早就忘了，没想到跳得非常好。

又认了个表姐。是吧啦的表姐。我亦唤表姐，表姐给我按摩每天走两万步的腿，说硬死了……晚上带着我去看她父亲，老父亲是镇上有名的老艺术家，做了一辈子傩面具，慈祥敦厚地笑着看我。一屋子的傩面具，吐着舌头，很可爱。老先生送我一个猪面，他说这个傩又可爱又憨厚，还笑得天真。我回家便挂到了屋里，真是又妖又蛊又美。表姐是苗人，给我讲苗族故事，说苗人“放蛊”，如果放在烟囱里，家人一烧火这人便哭，还说苗族人剽悍生猛，唱山歌要几天几夜，不会唱歌都嫁不出去……浦市小镇上有很多坟茔，我们每天要路过很多坟，表姐说：每天要和先人对话，好玩。

我在湘西十天，几乎忘却时间。只觉得地老天荒。日光过得慢啊——也不去看时间，白天看鸡、鸭、鹅、牛在田里散步，小镇上逛逛老理发馆、老茶馆……黄昏看看远山和稻田，晚上池塘的青蛙大概有一万只，此起彼伏叫一夜，又生动又可爱——我在蛙声中睡去。

吧啦的父母待我如亲人，一日三餐俱是精细，父亲永远穿着军绿色外套在厨房里，母亲永远好眉好目地笑着叫我雪老师，骄阳喝醉了酒扎到我怀里，95年的孩子有颗老心，眼睛里全是光芒，我抚摸她的头，有几分心疼和不舍，吧啦抱出我几十本书让我写上我的名字，我写的最多的是：来日方长。

我离开湘西先坐三个小时汽车到怀化，又从怀化坐两小时高铁到长沙，在长沙又坐磁悬浮到机场，长沙又飞北京，北京机场又回家……我与骄阳就这样折腾了15个小时回到家。在机场与骄阳分别，她说：其实相聚也不是那么容易，有时候见一次就是一辈子似的。我们假装嘻嘻哈哈地说笑，但进了安检就落泪了——在一起的十天就是一辈子似的，吧啦拍了我们分别时伸出车窗外的手——我没有再看第二次。

表妹开车来机场接我，我一路上不停地说着湘西，说啊说，说啊说，表妹说，真是个好地方。

湘西是野的、灵的、调子低的，但骨子里却张扬着一股浓浓的风情，仿佛眼角眉梢间全是灵动。像沈从文。沈先生的文字调子一直是低温的、软的，像湘西的水，但骨头里又柔韧，又具有天生的浪漫精神。在《从文自传》中他这样写过：“我最喜欢天上落雨，一落了小雨，若脚下穿的是布鞋，即或天气正当十冬腊月，我也可以用恐怕湿却鞋袜为辞，有理由即刻脱下鞋袜赤脚在街上走路。”这是多么可爱的沈先生。

当他辗转19天到北京在旅客簿上写下——沈从文年二十岁学生湖南凤凰县人，当丁酉年初夏我从湘西回来，重读这一句，我站在窗前，突然热泪盈眶。

我知道我被湘西收了魂儿。被灵性和野性的湘西附了体。这多么好。你看，我又比别人多活了一辈子。

— 下半部完 —

小禅历

丁酉七月二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