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马话西游(153):若说八面玲珑、能言善辩,我只服敖广,没有之一

前文书说到,玄奘六根不净,招来了喜怒爱欲忧思六个心魔,阻拦玄奘去路,威胁伤他性命。悟空看出尴尬,戏弄打杀六贼,以帮玄奘了解乱心之惑。不料玄奘毫不领会,以为悟空滥杀无辜,气急之下百般埋怨。悟空受不了师父唠叨,一怒之下赌气走了。

且说玄奘六根未净,六贼化身而出,被悟空打杀,玄奘却不领悟,只顾絮絮叨叨地埋怨,悟空心头火起,又嫌这和尚悟性太差,不堪辅佐,便一怒之下赌气去了,丢下玄奘不管不顾,一个筋斗便到了东洋大海之上。

悟空临行前略一回顾,看见玄奘凄惶无助的神态,心中大感快意,怨气顿时消了大半,心中倒有些不安起来。只是他一生最爱面子,既是赌气走了,也不愿轻易回转,故而眼看花果山就在前方,却无意就此回家,心中略一踌躇,便按落云头,分开水道,径往东海水晶宫而去。

此时水晶宫的虾兵蟹将不知已换了多少代,自然不认得悟空,不过小心谨慎和前辈一般无二,他们见悟空来得蹊跷,当下不敢自专,忙报给东海龙王敖广,说有个猴子模样的行者从天而降,分水而来。

敖广吃了一惊,暗想:“难道是那孙猴子?听说他刚被释放,皈依了佛门,护送唐和尚取经,却怎地突然来我这里了?”虽是拿不定主意,却也不敢怠慢,忙大跨步出来迎接,远远望去,果真便是悟空,身着一件白布僧衣,腰间围着一条虎皮裙,又似和尚又似妖怪,看起来不伦不类,滑稽可笑。

敖广自然不敢笑出声来,眼见悟空到了宫门外,忙高声招呼道:“大圣!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多年不见,想煞了我也!”一边呵呵大笑,一边迎了出去,挽着悟空的手臂就往里走,神态极是亲热,便似相交多年的老朋友一般。

悟空自然知道敖广乃是客套言语,只是见他着实热心,又是几百年不见,心头不禁一暖,原打算说的讥讽玩笑之语便没有出口,任他挽着手臂,一边走一边笑道:“你我乃是近邻老友,老孙也时常惦记着你,今日故地重游,一切如昨,老龙王精神更胜往昔,真真可喜可贺也!”

敖广笑着请悟空坐了,先行了见面礼,随后笑道:“多承大圣记挂,我已老朽,不过在此混日子罢了。倒是近来听闻大圣劫难已满,尚不知端的,今日一见,果然不虚,着实可喜可贺!大圣如今回来,想是要重整仙山,再振古洞也?”

悟空嘿嘿一笑道:“老孙倒是有这心思,只可惜做了和尚,只怕不能够了也。”

敖广听他话音虽有些怅然,却更有自讽之意,不禁心中一动,明知故问道:“大圣说什么和尚?”

悟空微一忸怩,指着自己的行头自嘲笑道:“老龙王可还记得?上次老孙在这里吃茶时,穿的是黄金甲,戴的是紫金冠,今天可好,穿着一件破僧衣,围着一块旧虎皮,可像什么样子!?”

敖广忍不住微笑道:“大圣这身佛衣自然不如当年那身披挂威风,不过倒也有些返璞归真之意,和大圣否极泰来的境遇却也相合。只是为了大圣出家做了和尚,还要请教!”

悟空大拇指一竖,笑赞道:“老龙王好口才,竟把这份破衲说成返璞归真的佛衣,真有你的!老孙如何出家,却是说来话长——当年老孙大闹天宫,被玉帝召来佛祖,用大法力将我困在五行山下,又用观音菩萨的六字真言镇住了我的法力,教我定心反省。想是老孙反省得好,观音菩萨特地到五行山,劝我皈依向善,保一个有缘的和尚西天取经,许我功成之日,也得金身正果。后来便有一个唐朝和尚来到,揭了法帖,我便冲破五行山,重得自由,故而依了观音菩萨之劝,拜了那唐和尚为师,保他西行。”

敖广听到这里,心里已明白了大半,含笑拱手道:“果真是可喜可贺!这叫做改邪归正,善莫大焉!只是既然如此,大圣该当往西去才是,为何却往东回了也?”

悟空见问,先笑一笑,方才说道:“那唐僧不惟肉眼凡胎,而且心浊如泥,领悟不得半分心性之道——有六个剪径的毛贼,嘴上说要夺他的行李马匹,实则是要坏他的心性,我把他们一通打死,这厮不但不谢我,反说了我若干不是,唠唠叨叨,无休无止,真正恼煞人也!你是知道我的,岂能受得了这口气?故而心头火起,便撇了他自回花果山,途经东海,想起老龙王近邻之亲,便先来拜访,顺便讨一钟茶吃。”

敖广何等精明,听了这话,便在心中揣摩:“这猴子和我哪里有什么交情,他这等猴急的性子,不回家看他那猴子后孙,却巴巴地来我这里讨茶吃,岂有此理?想来若非他怕背了和观音菩萨之约,不敢回家,便是和那唐僧只是一时赌气,并非真心相弃,故而来我这里略做逗留而已。遮莫是哪一件,我都不能推波助澜,还是劝他回去,继续西行才好,免得开罪了佛家。他当了和尚,便不能在花果山生事,也省了我多少麻烦!”念及此处,心中便有了主意,哈哈笑道:“原来大圣不是惦记我,却是惦记我的茶!既是如此,来,来,来!我们且去那个厢房品茶!”说着便请悟空起身,一边命侍者去报知,教龙子龙孙亲自来捧香奉茶。

悟空见龙王对自己如此敬重,自是心中大喜,笑吟吟地随着敖广来到侧厢房,刚刚坐定,龙子龙孙已来了十几个,都以见长辈之礼纷纷相见。悟空一面回礼,一面向敖广赞道:“老龙王家教严谨,子孙辈个个明德知礼,着实难等可贵!”

敖广见说,正中下怀,捋着胡须呵呵笑道:“大圣莫要夸坏了他们!若说明德知礼,他们岂敢当此评语?远的不说,便是这墙上那幅画中的故事,便远胜于他们也!”

悟空闻言,顺着敖广的眼光往身后墙上一看,只见后壁上果真悬着一幅画,画上一座桥,一个老汉坐在桥上,抬着一只脚,另有一个年轻的男子,身着长衫,单膝跪地,正在给那老汉穿鞋。再看右手画头上一行字,写着:圯桥三进履。

悟空虽不喜丹青之道,在灵台方寸山学艺时却也颇有涉猎,见了这幅画,凝神想了想,却是毫无头绪,于是笑道:“惭愧!老孙竟不知这画中是何人何事,还望老龙王指教!”

敖广笑道:“难怪大圣不知,算来这事该是你大圣在天庭做官时发生的,其时大圣坐享天禄,乐不思蜀,自然对这等人间小事不曾留心。此事说的乃是汉初名臣张良的故事,便是这画中的后生。他的母国为秦国所灭,流落江湖,一日在这圯桥上偶遇一位老翁,正坐桥上,忽然失履于桥下,便唤张良为他取来。张良一向敬老,便依言为他取来,跪献于前。老翁有心试探,便又把鞋蹴于桥下,复命取之,如是者三。张良三度进履,毫无愠色。谁知老翁本是得道仙人,名叫黄石公,见张良孺子可教,便夜授天书,教他兵法韬略。张良习得,果然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辅佐刘邦开国立业,创立汉朝,而后功成身退,弃官归隐,悟道成仙,遂成千古佳话。”

悟空听了故事,想起自己在灵台山得了菩提祖师夜授神通的往事,不禁默然神往。

敖广见悟空如此神情,不知他所想何事,便索性挑明道:“大圣,那张良不过是个凡夫俗子,尚且知道尊师敬老,终成正果。大圣天资聪睿,重情重义,既蒙唐僧相救,又和观音菩萨有约,若是为了一时意气,将这取经大业半途而废,不惟道义有亏,也不免误了大圣的前程,虽是一时快活,到底只是个妖仙,修不得正果,岂不惜哉?”

悟空闻言,触动心事,却是羞于认错,一时沉吟不语。

敖广何等精明,一眼便看出悟空已然动心,只是一时犹豫,于是便用激将法道:“大圣行事,一向果决,便是面对玉帝、道祖也不曾有丝毫优柔寡决,怎地今天这点小事竟犹豫不决起来?去便去,走便走,一言便可决之,请大圣自裁!”

悟空受不得激,当下便奋然道:“老孙从来一诺千金,知恩图报,怎能自食其言?老龙王不必多言,我自还保唐僧取经便是!”

敖广大喜,趁热打铁道:“既如此,敖广不敢多留大圣。你想那唐僧不过是个孱弱凡僧,若是时乖命蹇,偏生就在这会儿撞上个妖怪强贼猛兽之类,大圣岂非悔之无及?”

悟空见说,也是心中一凛,忙起身拱手道:“老孙一时糊涂,若非老龙王提醒,险些酿成大错!多谢多谢,老孙也就去也!”话音未了,只听嗖的一声,便耸身出了海藏,驾云而去。

本文节选自《大圣心猿》第七十六回:谈开悟心猿讽金蝉,生六贼玄奘怼悟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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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

史马广彧,加拿大BC省中文协会会员,温哥华大华笔会会员,温哥华至善中文学校教师;微信自媒体“国学微讲堂”公众平台主讲人;著有《史马老师讲国学》系列丛书,获著名作家二月河先生作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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