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词讲武】徐晋如:怎样写古诗词(二)
徐晋如:字康侯,号胡马,斋名缀石轩、忏慧堂,1976年生,江苏盐城人。当代著名诗人、学者。现任深圳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兼任深圳国学院教务长、深圳市儒家文化研究会副会长、香港孔教学院永远名誉院长。
怎样写古诗词——工对
汉语的文学体裁,举凡诗歌、散文、小说、戏曲,每一样都可以在其他民族的文学中找到对应物,惟独讲究对仗的骈文,是汉语所独有的。最短的骈文——对联,也为汉语文学所独擅。中国人相信“一阴一阳之谓道”,对联的上下句,平仄相异,字意相反,而又必须统一在相同的词性中,上联是一意,下联又是一意,上下联意思合在一起,复能生发出新的意思,这正体现出阴阳燮理,化生万物的哲学思想。故而练习属对,也是在强化中国人的文化基因。
属对一言以蔽之,就是要能“对得起来”,除了要合乎平仄的规定,还要注重字意和词性,尤其要注重的则是结构。写诗词也好,对对子也罢,都是要用文言文。文言文以单音的词为主,也就是说单独一个字,一般就是一个独立的词,与现代汉语以双音词为主的情形很是不同。古人也没有现代人的名词、动词、形容词、介词、副词、连词、助词等概念,我们称词性,古人只称字性。古人把字分成两种性质:实字、虚字。对仗的原则就是:实字对实字,虚字对虚字。实字包括名词、数词、量词,它们只能同类相对,古人又称死字,即不可移动不能变化的字。而名词数量词以外,所有没有实在的形体或数量的字,都是虚字。动词是虚字,形容词是虚字,他如介词副词都是虚字。虚字里的助字独为一类,大致包括今之所谓连词与助词,如然而若夫、之乎者也一类的词,通常不会和别的虚字对仗。当代楹联大家王翼奇先生题孔庙联:由也求也,麟兮凤兮。就是用“也”对“兮”,两个语助词的虚字相对。
虚字中动词又称活虚字,或简称活字,而形容词、副词则称为死虚字。因为动词最灵活,最富变化,往往可以和连词助词以外的所有虚字相对仗,甚至有时候,它还可以和实字对仗,故称活字。对仗一般来说有工对与宽对之分,工对是指(一)实字必须同类相对,如桃红对柳绿,沧海对蓝田(沧借了苍的音,故可与蓝对),万里对百年,西岭对东吴之类;(二)活虚字对活虚字,死虚字对死虚字,也即符合现代语法中同一词性相对的原则的对仗,如月明对日暖,作客对登台,珠有泪对玉生烟等。而宽对就只需要实字对实字,虚字对虚字就可以了,甚至在一定情况下,实字还可以跟虚字对。宽对之宽也不是随意来的,我们先要掌握工整的对子,才会明白宽对如何地“宽”。
在工对中,实字因系不能变化的死字,故只能在同类中对。比如“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这首绝句是两个七言的工对的组合。我们不妨想一下,“黄鹂”能和“滩鹭”对吗?“衰柳”可以对“青天”吗?“寒岭”对“东吴”,“晚秋雪”对“万里船”呢?答案是不可以。从现代汉语的角度看,都是偏正结构的名词,结构相同,词性一致,如何就不能对呢?但须知黄白翠青都是表色彩的实字,东西是表方位的实字,两一千万是数目实字,既然是实字,就都只能在同类中对。
有时候不是数目字却有数目字的意思的字,也可以用数目字对。鲁迅小时候在三味书屋读书,寿镜吾老先生出上对“独角兽”,同学有对“两头蛇”,有对“三脚蟾”的,这些都可以及格。不过鲁迅对的是“比目鱼”,就是能得寿老先生称赞的上佳答案了。因“独”不是数字,但有单的意思,“比”也不是数字,但有双的意思,既保证了对仗的工切,又避免了呆板,这样的属对就十分完美了。
当代人学习属对,可以先从现代汉语的语法分析入手,到一定层次后,再去了解实、虚、活的概念。当然,如果已经有背诵《声律启蒙》的基础,已经背诵过百首以上的律诗,各种基于语法的分析都是不必要的,因背诵而形成的语感更加可靠。
“对不起来”的情况有两种:
一种是平仄、字意、词性、结构不对仗,当代很多人写的对联都是如此。曾有一副很有名的对子:“碧野田间牛得草,金山林里马识途。”碧野、田间、牛得草、金山、林里、马识途都是文艺界的名人,连缀起来恍如天成,惟一的缺憾是“识”是一个入声字,下联音律有问题。当然,这种对联近乎文字游戏,与作诗关系不大,我们无谓在这类对联上花费时间。
第二种情况是上下联尽管都符合平仄和词性、结构的要求,却出现意思相同的词,甚或整句意思都一样,这样的情况叫作“合掌”,过犹不及,也是“对不起来”的不合格的对子。曾有读者购买拙著的签名本,希望我题写“胸藏文墨怀若谷,腹有诗书气自华”这两句,我直接拒绝了,首先是因为“胸藏文墨”和“腹有诗书”意思一样,犯了合掌,其次上联后五字是仄仄平仄仄,是由仄仄平平仄变过来的拗句,下联后五字必须是平平平仄平,这才能补救上句音律上的“拗”。“拗”指的吟诵时拗口,故下句要让第三字变成平声,以获得听觉上的平衡。但“诗书气自华”五字中,第三字的“气”仍是仄声,未救上句,这就出律了。而诸如“愿觅寻常句,甘吟自在诗”“如云岁月丝千结,似绮年华指一弹”“三载见闻休自陋,十年离别已无求”“篱户半开寻妙韵,柴门紧闭觅灵琛”“今朝玉骨艳惊世,他日冰肌凄化尘”,这些句子都存在合掌的现象。寻常句与自在诗,岁月与年华,载和年,篱户与柴门、妙韵和灵琛,玉骨和冰肌,都是一个意思,在属对时都应避免。
属对时要注意上下联文气的连属,不能一个字一个字地硬对,而应按照完整的意象去对。我在指导深圳图书馆主办的诗词写作研修班时,曾出过上联“别来明月梁空满”,要求对出下联。这是从明代阮大铖《咏怀堂诗集》中摘来的句子,但我记错了一个字,原对是“别来明月梁频满,何意深林屐不疏”。对得比较好的有“坐到疏桐鸟未鸣”“梦入重山影更单”“忆着前情夜已阑”“卜罢青钱心不寒”“望极天涯雁久疏”“数尽残更梦不成”“唱彻阳关泪未干”等,尤以“去后相思天一涯”最佳,因为它与上联在意象上最有内在关联。“天一涯”和“梁空满”是如何可以对仗的?我们只要把上下联省略的成分补足就可以理解了。上联是“别来明月于梁间空满”,下联是“去后相思在天外一涯”,两句的句意是相对的,但具体到每一个字,却并不工整对仗,“满”是活虚字,“涯”是实字,本来是不能对仗的,但这里的“满”可以理解为变实在了的洒满屋梁的月光,虚字实化了,故可与“涯”相对。而像“客里光阴书未抛”“恨起泪眸花始秾”“归去故人觞始频”“望断夕阳林尽燃”“望里春山日又斜”这几句,尽管平仄、字意、结构都能对,在意象上却缺少较紧密的关联,或者说不能形成一个完整的画面,所以就要逊色一些了。
最为工整的对子,有人称之为合璧对,即不但实字同类相对,不但活虚字对活虚字,死虚字对死虚字,每个字的意思都在同一类属中。比如孟浩然的“户外一峰秀,阶前众壑深”,户与阶都属屋宇类,峰壑都属山类,外与前是方位实字,一与众是数目实字,秀与深都是死虚字。岑参“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花柳属花木,剑佩、旌旗属仪饰,星露属天类,初与未,两个死虚字,落与干,两个活虚字。《声律启蒙》里的对子,都十分工整,真正写诗时,十分工整的对句是很少的,因太工整了一是显得呆板,二是纤巧伤气,但初学者只有先求工整,掌握词性的奥秘,才能进而求属对的活泼雄浑。书法领域有一句名言:“初学分布,但求平正;既知平正,务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诗中属对的道理是一样的。
怎样学写古诗词——近体
詹安泰先生《无庵说诗》开宗明义第一条:“诗有声韵美,学诗者自当兼讲声韵。近体之声韵易循,古体之声韵难知,故学诗者当先学近体,次学古体。”近体诗是唐代新产生的诗体,包括全部的律诗和一部分的绝句。它和唐以前就一直存在的各种诗的体裁之间,有着一个最根本的区别,就是它的声律有着严密的规则。唐以前的各种诗体不是不讲声律,但神而明之,存乎作者一心,依赖于作者对音韵的敏感。而近体诗通过严密的声韵组织规律,也就是调平仄的方法,让创作者不需要刻意地规避,也不会犯很多的声病。近体诗产生之后,习惯上把唐以前就有的五七言诗称作古风、古诗。七言古诗又往往被称作七言歌行。五言古诗之最短小者即是五言绝句;七言歌行之最短小者即是七言绝句。五绝、七绝分别来自五言短古与七言短歌,有人说绝句又称截句,是截取律诗之一半而成,这个说法并不符合历史的真相。
绝句的得名,是因为古人作诗多以四句为一意思的完结,故四句谓之一绝。绝,是断的意思。近体诗产生之后,一部分的绝句受到近体诗声律的影响,这部分绝句就是所谓的近体绝。而未受近体诗声律影响的绝句,则谓之古绝。七言绝句受近体诗声律影响较深,大多数都符合近体诗声律的规则,五言绝句受近体诗声律影响较小,大多数是不符合近体诗声律规则的古绝。像我们在小学时学过的“春眠不觉晓”“松下问童子”都是古绝,而“众鸟高飞尽”就是近体绝。七绝当中我们非常熟悉的“故人西辞黄鹤楼”也是古绝。
近体诗法度谨严,就像是颜柳褚欧的楷书,结构笔画都十分地讲究,适合初学者入门。
从押韵上说,近体诗只能押平声韵,且必须一韵到底。何谓一韵到底呢?就是韵脚的字,都必须出自同一韵部之中。绝句的第二句第四句的末字,律诗的二、四、六、八句的末字,都得押平声韵且必须是在同一韵部之中。像杜甫的《望岳》: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尽管中间两联是对仗的,但因为押的是仄声韵,却不能当律诗看,只能归到五言古诗的范畴中去。他的《秋雨叹》:
雨中百草秋烂死,阶下决明颜色鲜。
著叶满枝翠羽盖,开花无数黄金钱。
凉风萧萧吹汝急,恐汝后时难独立。
堂上书生空白头,临风三嗅馨香泣。
由下平声一先韵(鲜、钱)换到了入声十四缉(急、立、泣)的韵,不是一韵到底,也就决不可能是近体诗。
有时候绝句或律诗的第一句末字也收平声,这样第一句的末字可以放宽到邻韵,也即在音韵上相近的韵部。比如林逋的《山园小梅》:
众芳摇落独暄妍。占尽风情向小园。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
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
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
在我们读来,会觉得妍字与园字押韵,昏字与魂、尊字押韵,但根据口音来判断押韵最是靠不住,必须得依照韵书。在《平水韵》中,妍是下平声一先韵,园、昏、魂、尊都是上平声十三元的韵,上平声的十三元十四寒十五删,以及下平声的一先韵,属于邻韵,所以第一句末字用了妍字。近体诗中首句可押邻韵的现象叫作孤雁出群,我们在创作时尽可放心大胆使用。
必须注意,如果近体诗的第一句末字是平声,就一定得押韵(押本韵或邻韵都可以)。南京师范大学郦波教授在参加《中国诗词大会》节目时,所“秀”的“集句诗”:“人间有味是清欢,照水红蕖细细香。长恨此身非吾有,此心安处是吾乡。”第一句的末字用了平声,所以本该入韵,但欢在上平声十四寒中,与下平声七阳韵中的香、乡,既不在同一韵,又不是邻韵,该押韵而不押,这叫“落韵”。更不必说香、乡同音,是谓之“重韵”,念起来特别地不舒服。有正常的音韵感的人,都不会在相邻的两个韵脚押同一个音。这不但在近体诗中不行,在古体诗中、在词中,一般也不行。唐代诗人韦庄的词《思帝乡》云:“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休古音许尤切,羞是息流切,声母差别非常大,是不同音的两个字,故可相押。直到今天,在粵语吴语中这两个字的字音仍有较大分别。第三句苏轼原句是“长恨此身非我有”,仄仄平平仄仄,虽然出自词当中,却是一句完全符合近体诗平仄要求的律句,郦教授改成“长恨此身非吾有”,就出律了。北京师范大学康震教授悼念他的导师霍松林先生的“七律”:“八龙是日去秦川,万柳烟浓泣未央。千里未期悲白马,两楹已梦落梁椽。终南皓月垂学海,渭水唐音颂尧天。莫将长歌哭长夜,且扬薪火照杏坛。”其中的川、椽、天是下平声一先韵,而央却是下平声七阳韵,坛是上平声十四寒韵,第二句和第八句都出韵了。
近体诗的平仄排布有着严格的规定。一般来说,五言要符合以下四种基本句式:
①
⊙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平平仄仄,⊙仄仄平平。
②
⊙仄仄平平,平平仄仄平。
⊙平平仄仄,⊙仄仄平平。
③
⊙平平仄仄,⊙仄仄平平。
⊙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④
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七言要符合以下四种基本句式:
①
⊙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②
⊙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平。
⊙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③
⊙平⊙仄平平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④
⊙平⊙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
⊙仄⊙平平仄仄,⊙平⊙仄仄平平。
七言的句式是从五言增字添音而来,具体方法是取五言的前两个字,在它的前面加上与之相反的两个音。在每一个句式的五言(或七言的后五字)中,一般都得有两个平声字相连在一起。其中⊙平平仄仄一句,在实践中往往变成平平仄平仄,它与⊙平平仄仄完全等价,是一个“恒等于”的关系。比如秋风不相待(张说)、今看两楹奠(唐玄宗)、开轩面场圃(孟浩然)、淮水东边旧时月(刘禹锡)皆是如此。符合近体诗基本句式的句子,我们便称之为律句,反之,则称作拗句。
前举康震教授的诗,渭水唐音颂尧天是仄仄平平仄平平,莫将长歌哭长夜是仄平平平仄平仄,且扬薪火照杏坛是仄平平仄仄仄平,都不符合近体诗的基本句式,都出律了。
有人认为诗词的声律没有意义,诗词的意境才最重要。不知平仄就相当于楷书的笔画,声律就相当于结构排布,只有经过声律的训练,才能写出好诗,正如只有掌握了用笔使转,间架结构,才能创作出好的书法作品一样。何以会如此?原来,正常人所熟悉的词汇都是日常用语,而日常用语是不宜入诗的,能成为“诗料”的,大多不是日常用语。只有为了符合声律的要求,努力去扩充词汇,寻找合乎声律的词语,才能超离凡庸,写出声韵文辞兼美的诗作。
当代有不少诗词爱好者,信口而道,信笔而写,作出的“诗”也是四句或八句,却没有声韵或基本不考虑声韵。当你指出这样的“诗”不合平仄时,他们一般都会拿自己写的是“古体诗”这一说法来辩解。其实古体诗就像书法中的草书,楷书的基本间架结构、用笔使转都还没掌握,却把自己的一笔丑字说成是草书,谁能认可呢?要知道,字迹潦草和写的是草书,这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概念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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