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有条件,在阳光遍野的日子里,沿贺兰山下慢慢行走,寻味的惊喜足可以抵消掉所有的劳累。贺兰山给人的第一印象是苍山横卧,沙砾万顷。这种苍茫与荒凉,很容易让人失去时间的概念,时光因此自然而然地,就在这片土地上慢了下来。这种慢,衍生出了贺兰山独有的物品,比如,葡萄。比如,美酒。沿贺兰山自北向南行进,绵延200公里的路程上,左手是尾闸、崇岗、镇北堡、西夏王陵、闽宁、八尺庙、青铜峡水库、广武镇、大河、太阳山这些或雅或俗的地名,右手是西夏王、兰一、云寇、御马、立兰、贺兰晴雪等以欧式、现代或田园派的建筑风格纽扣般系在贺兰山东麓或大气或精致的酒庄,左右手共同托举起的,是一道绿色弧形的葡萄文化长廊。在这条文化长廊上行走,如果碰到一个年岁稍长的人,你会听到这样的感慨:“以前,这里可不是这个样子……”于是,你就会知道这一片土地曾经孤寂荒凉的模样,实际上,它已荒凉了万年的时光。万年的时光里,干旱与狂风的残酷肆虐,使石头碎裂成沙砾,沙砾碎裂成细沙,沙与石碎裂的声音和着一场场无边的厮杀,大自然给这片土地留下的,是土黄色的岩石、散落的碎石、沙砾和贫瘠的沙土中偶尔冒出的零星的野草和灌木丛。干旱缺水,是这片土地的名片,也是致命的硬伤;如果碰到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他会指着大片大片的葡萄园,向你讲述葡萄变成美酒的全过程。两千年前,当张骞从西域带回葡萄种子的时候,贺兰山下的这片土地还在烽火狼烟笼罩下的荒凉里呻吟。那时,无论是雄韬伟略的汉武大帝,还是驱逐匈奴的霍去病,包括张骞本人,他们谁也不会想到,这粒种子有一天会在贺兰山下发芽开花,酿出绝世的葡萄美酒。
早在三千年前的《诗经》里,就有“六月食郁及薁,七月烹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的诗句,读来让人好生羡慕:远古先民的日子过得真是舒坦,既有纯天然无污染的果蔬裹腹解馋,又可以将吃不完的野葡萄摘回来放在陶罐里,任其自然发酵生成香气扑鼻、美味可口的果酒,纯纯的原生态,也许有点苦,也许有点涩,但足以熏醉每一个欢喜的日子。葡萄在华夏大地上从青涩到酸甜,从野外到庭院,必须要感谢张骞。他的西域之行,将一缕原属于南高加索地区的葡萄清香吹到了中原大地上,葡萄的枝枝蔓蔓就此缠绕到了华夏历史的枝干上。从汉武帝时的离宫别馆,延伸到洛阳城中的白马寺佛塔前;从孟佗因送葡萄酒而得到凉州刺史之位到魏文帝曹丕发出“他方之果,宁有匹者?”的感叹……漫长的岁月里,葡萄的藤蔓伴着美酒的芬芳,在阳光与阴影交织的华夏大地上,蔓延缠绵。在大唐阳光的普照下,葡萄得到广泛的种植和食用,并被酿成清醇的葡萄酒,写进了文人墨客的诗作中。诗人王翰一句“葡萄美酒夜光杯”隔着一千多年还能闪瞎现代人的眼,陆游的小资情调也在诗句里一览无余:“浅倾西国蒲萄酒,小嚼南州豆蔻花”。且不论诗的基调如何,单是这番嚼着小吃喝着小酒的场景就能让人心生微笑。美好的事物总能得到人们的追捧和渲染。葡萄这种植物从与国人舌尖碰撞的那一刻起,就以它的甘甜味美俘获了人心,就连宁夏同心清真大寺礼拜殿八字墙的墙壁砖雕上,都有它的影子:两株葡萄树,枝叶互相缠绕,藤蔓自然伸展,饱满的葡萄与茂盛的枝叶互为衬托,栩栩如生,看得人垂涎欲滴。
高加索山下的葡萄清香,什么时候吹到了贺兰山下,古人没有给我们留下具体的答案。当我有机会沿贺兰山东麓由北向南自由行进的时候,曾经与腾格里沙漠、乌兰布和沙漠那漫无天际的茫茫黄沙形成和谐统一的苍凉已是葡萄与葡萄酒的家园了。黄沙肆虐的疼痛记忆早已悄然远去,在艳阳与暖风的和弦里,随便循着一块酒庄的牌子拐下去,扑面而来的都是成片葱郁的葡萄树——一米多高的篱架,士兵列阵般立在贺兰山冲积扇上,在季节的开篇中悄悄醒来,吐出一抹早春的绿意,汲取着大地的灵气,在艳阳高照的贺兰山下,挨挨挤挤,任凭一双双长满茧子的手抚摸、采摘。一眼看过去,那饱满的绿色和紫色,与满地大大小小的石头以及充裕阳光下泛着严重缺水状态的刺眼的苍白与荒凉极不协调。饱满的阳光,干涸的土地,少雨的气候,终是没能挡住滔滔黄河水的诱惑,当大地被深翻,整车整车的牛粪、羊粪、稻草被从农家和牧场拉到这里,埋在被机器划开的土地里;当高高的水塔建起,黄河水卯足了劲地向大地奔涌;当滴灌带铺开来,充足的水分和养分携带着希望,精准地抵达每一株植物的根部时——被雨水长期无情忽略的贺兰山东麓平原,迎来了属于它的春天,株株绿苗从沙与砾的缝隙中伸出头来,只轻轻舒展了一下腰身,就惊艳了整个贺兰山。
这片荒芜了千年的土地,做梦也不会想到,看惯了黄沙呼啸,听久了战马嘶鸣的自己,有一天竟能够披上一件绿色小衫,酿出一地的清香。贺兰山东麓,再一次创造了奇迹。贺兰山东麓,从来都是奇迹的诞生之地——西汉时期,雄才大略的汉武帝举全国之力征讨匈奴,年轻英勇的霍去病将军在贺兰山下大破敌军,令匈奴悲歌四起;南宋时期,壮志未酬的岳飞含恨班师,面对山河破碎的国家和软弱猜疑的朝廷,发出“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荡气回肠的诗词使贺兰山成为一个国家的精神脊梁;公元1038年,党项羌首领元昊在这里建立了一个存活了189年的王国——大白高国,为历史留下了一个神秘的西夏王朝。绿洲与沙漠相依,大山与长河相伴。在清澄通透的天空下,满园的葡萄和一地的酒香,很容易让人浮想联翩:金戈铁马、将士豪情,曾经以战争著名的贺兰山下,随处可见碎陶瓦片,捡一片放在手心,或许就是卫青霍去病大破匈奴后开怀畅饮过的觚爵,也或许是大白高国的开国盛典上元昊与群臣大醉或微醺后摔碎的觥筹……这样的联想让人感慨,我不知道元昊在这片土地上走了多少个来回,也不知道他在这片土地上醉倒了多少回。如果他知道这片土地可以种植大片的葡萄,酿出享誉中外的葡萄美酒,他一定不忍心在这里挥起一片刀光剑影。
每年的十月初,是宁夏酿酒葡萄收获的季节,贺兰山东麓万亩葡萄田里到处是采收葡萄的果农。走在阡陌上,目光随着一道道滴灌管通向每棵葡萄树。茂盛的葡萄架前,戴着各色头巾口罩的女人们抬头俯身利落地采摘,虽然看不见她们的脸,但那份明媚依稀可见。摘一粒葡萄在手,感慨万千。风依然强劲,雨依然吝啬,阳光一如千年前的明媚,但已经不是卫青、霍去病看到的模样,不是元昊、成吉思汗看到的模样,也不是康熙来宁夏时看到的模样……贺兰山,这匹千里马等待了千年,终于等来了慧眼识珠的伯乐,自此走出了远古的蛮荒。那粒从张骞手里传递下来的种子,借着合适的纬度,合适的海拔,合适的降雨量,合适的日照时间,在羊蹄密集的沙砾地里,经过上千年的沉积深思,吮吸着甘甜的黄河水,长出了绿色的藤蔓,祖先古老的技艺,滤去了葡萄最初的酸涩,散发出摄人心魄的绵绵酒香。
作者简介:王淑萍 回族 宁夏石嘴山市平罗县人。宁夏作家协会会员,石嘴山市文艺评论家协会理事,石嘴山市新的社会阶层人士联谊会理事。喜欢用我手写我心,喜欢用文字表达对生活的热爱和深情。著有个人散文集《遇见自己》《流年里的余温》,作品散见于区内外各类报刊杂志和公众平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