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的月亮地——读李学明人物画长卷《当时明月如水》

月亮地,是生长着童年回忆的时空所在。月光是童年最好的保鲜剂,月亮地里的童年最是新鲜。即便你已长大成人,即便你已离别家乡,但你的童年、你的少时的时空却留在了童年的月亮地里,依然在那片时空里旺盛地生长着。如果你想念故乡久了,那么,沿着你的心路往回走吧,打开你心灵深处的月亮地吧,我想,你一定会得到安慰的。

记忆中的童年往事,为何大多发生在夏天?

就北方季节来看,春秋忙于耕种收获,没时间好好体会童年,冬天倒是有大把的时间,但最好有一场好雪作为背景。似乎在夏天实现欢乐的成本最小,一个大自然就足够你疯狂的了。似乎夏季最是漫长,有听不完的蝉声,有听不完的鸟鸣,有熬不尽的炎热,有看不尽的绿色,有过不完的时间。但也似乎唯有夏季最是生发想象与欢乐,你尽可以放纵自己,尽可以野一点,尽可以舒畅地玩,放松地耍,大胆地唱,放纵地笑,想怎么疯就怎么疯。即便是这样,家人也不像在其它三个季节里那样责怪你。

《故乡明月》

记忆中的童年往事,为何大多发生在夏天的夜晚?

大约是因为白昼里酷暑炎炎,而入夜后更加怡人,此刻,享受人生的欢乐的大幕真正拉开,你可以穿得很少,你可以与大自然发生最直接的关系,你可以亲近水,亲近大自然,亲近热乎乎的不再烫人的软硬适中冷热恰好的夜晚。

《明月夜》

夏夜漫长,天地之间万物都在慢慢降温,放慢呼吸,调整心律,慢慢进入清凉境界。人们的身心也都松弛下来。饭后,将板凳椅子甚至竹床,搬到户外,或是院子,或是街头,或是打麦场,或是大树下,或是河流边,安顿下来,是头等大事。野老村妪,摇着蒲扇,慢悠悠地说着那些不着边际又特别迷人的故事,那种惬意,那种自得,那种怡然,大约是今天的人所不能享受到的。那时候,故事有老故事,有新故事,有欢喜的故事,有悲情的故事,有甜蜜的故事,也有惆怅的故事。各种各样,说不完道不尽,孩子们尽可以享受这活泼生动的从耳朵到心灵的震撼。每一个夏夜都是疯玩的天堂。当然,有月亮的夏夜更是迷人了,那是好上加好,别说孩子们就是中年人老年人也是打心眼里开心。于是,孩子们的童年,在夏夜里,尤其是在月亮地里向着天空的那轮明月疯长。童年的月亮地,不同于太阳地,太阳地过于炽热,过于清晰,过于夺目,总之是过于具体而少了神秘的美。月亮地则不一样。月亮地是一地的清凉,一地的稳妥,一地的洁净,是恍惚中的真实,它不具体但是渺茫而神秘,仿佛琉璃世界。含蓄的月色仿佛流水轻飏,让你身心冷静下来,澄澈下来,清凉下来,让你周身通透下来。月亮地里,你透明了,他透明了,大家都透明了,山河与万物也透明了。夏夜的月亮地,就是这么的神奇。

《说书图》

在我们这个急功近利恨不能将一秒钟掰成两瓣使用的时代,有多少人真正还有回忆呢?有多少人真正还有时间来回忆呢?这样美好的夏夜,你在中国画的笔墨世界里见过多少呢?享受过多少呢?有多少人画过呢?有多少画过的人真正画的感动了你呢?恐怕这不只是一个关于童年、关于故乡的问题,而是一个关于乡土美学、关于中国画尤其是文人画笔墨精神的问题。当代,就有这么一个画家,确切地说,是个文人画家,他将月亮地搬进了他缔造的笔墨世界里,成为庞然的澄澈的存在,那里安放着他的、我的、你的、我们大家的精神原乡。他的名字叫李学明。那么,来吧,到李学明先生画笔下的月亮地里来吧,那里有你寻找的答案,那里有你想要的东西。

《当时明月如水》

借画说话。

在李学明美术馆,我读到了这样一件作品:《当时明月如水》。此作长450cm宽29cm,是一个长卷。画的是乡间夏夜的月亮地。

此作是一件夜景作品。自夏夜饭后出门乘凉开始拉开序幕,逐渐进入夏夜深处,进入人物活动的高潮,即乡间童子月夜游戏部分。最后,在一少年一小狗从麦秸垛后的空间匆匆奔向游戏场里收笔。请注意,这个“收笔”不是“收尾”之意,而是笔墨的“回锋”,指向整个长卷的中心部分,即高潮部分,提醒观者将注意力集中到这个部分。

《夜游图》

此作按照情节可划分为三个段落:纳凉段、老鹰捉小鸡段、摔跤段(我们鲁东南将乡间的摔跤游戏称为“拔咕噜子”)。每个段落都是完整的一幅作品,又彼此呼应相互观照有机融合。三个段落有如三幕剧,用“当时明月如水”这个主题串联在了一起,有场景,有人物,有故事,最终统摄于笔墨二字,成为一件完整而丰富的叙事性人物画长卷。三个段落,每个段落中,人物的聚散开合、表情动作甚至心理活动,都表达得十分妥帖,画中人各种举止情态跃然纸上,他们都是鲜活的,都是具体的生命存在,就连参与其中的小狗们也是那么的表情不一人情味十足,那么的可爱,它们的确是童年的玩伴之一,而不仅仅是只小狗。更重要的是,画中人物一定有一个你,一定有一个我。是你的化身,是你的存在,是你的童年的记忆的存在;也是我的化身,我的存在,我的童年记忆的存在。读着画,你和我,都会不由自主地陷入回忆和遐想。在画中人物若有若无恍恍惚惚的乡音里,踩着如水的月光,循着夜风的气息、泥土的气息、麦秸垛的气息,寻找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其实都是在寻找着那个停留在童年的时空里的自己。

《月上中天》

从画面构成上看,此长卷从开始部分的山下野地,菜畦,篱笆,树林,庭院,再到敞开的打麦场,最终到麦秸垛以外的野地,画家截取了(确切地说是“营造了”)中间夏夜乘凉游戏的那部分场景,去表达自己的笔墨回忆。这漫长的回忆的长卷,由八个圆构成——围坐在一起说古的野老和做两种游戏的童子们,组成三个大圆;左边一个、中间两个、最右三个圆形麦秸垛,组成相对小一点的五个圆。这八个圆形的中间是空白。大片留白留给月光,留给月亮地里的人。要知道,空白不是虚空,而是充盈着笔墨的意。李学明借助这空白的意将三个段落有机统一,成为一个完整而丰富的大场景,很好地体现了一种“简约的丰富”“简单的复杂”。整件作品自一老一少开户出门始,至最右边从草垛后奔入月亮地的少年与狗,结结实实地将整个月亮地里发生的故事浓缩到了画面的中心位置,再用开始部分的山坡、菜畦、篱笆、树林、院门和收尾部分的三个麦秸垛,将画中人物和场景拢住,整个长卷中心位置都是“画眼”。就这样,我们远去的童年在笔墨里复活,在笔墨里呼吸,如在玻璃罩中,如在眼下,你一目了然,又不由得赞叹。活生生的生活气,活泼泼的文人气,在李学明的笔墨里妥帖帖地合而为一,是那么的通透。此长卷有如一件包浆的和田玉,含蓄中又自带光芒,又如一曲月光的协奏曲,简约而轻盈地流淌。月色满纸写童年。空灵的画面,淡雅的笔墨,满满的都是“那时”的气氛,满满的都是回忆,都是乡愁。

《月夜》

放眼《当时明月如水》整个场景,人物、院落、门楼、林木皆用线勾,我称其为“书写的白描”,只有场院里的麦秸垛用淡墨皴染,当然,这也是书写的结果,大篆的用笔,中锋行进,不激不厉,笔笔送到,自然就有了一种书写的结构在里面。线与皴,笔与墨,给你营造了一种充满对比的世界。这是一个纯水墨的世界,一个朴素到洗尽铅华的世界,画中乘凉说古的野老与沉浸雨听故事玩游戏的童子皆“复归于婴”,他们是那么的干净,那么的澄澈,那么的可爱,此刻,月亮地的“真相”正在显现。我们常说“南线北皴”,若具体将这二者化而为一再创造出新的语言来,看似简单,实则难度很大,因为是月亮地,我们的传统里很少直接画月亮的光,而是营造出来的一种月光的世界,古画中也是营造。尽管我们的光影传统不是那么强烈,但从南宋马远就开始发生了,文征明《中庭步月图》就是很好的文人写意的画法。李学明画了大批月亮地的作品:望月、观月、赏月、玩月、吟月……无疑,这些作品是感人的,这个系列的作品丰富了中国画的笔墨语言,建造了感人的美学空间。

《天月偶然净》

我从这个长卷里似乎看到了《韩熙载夜宴图》的空间转换手法的运用,但又不同,而是一种类似电影长镜头的语言,不疾不躁,徐徐推进,移步换景,月夜物事,给人一种新鲜场景逐渐而来的味之无尽之感,那应该是时光流逝之感吧,那人声应当是时光流逝的水声,是乡愁之声。

“离别后,乡愁是一棵没有年轮的树,永不老去”。(席慕蓉诗句)如果说童年是人生的发生地,那么乡愁就是人生之愁的源头。离别家乡,人事消磨,你才有故乡。你离开家乡越远,你距离故乡就越近。家乡是个地理名词,故乡却是个美学名词。李学明先生是个故乡情结很重的文人、画家。四十多年前,李学明从“家乡”莘县出发,走出老宅,走出乡关,走向外面更加广阔的世界,然而,他的心灵却在漫长的“出走”中在相反的精神维度里一次次回到“故乡”。“家乡”“故乡”,一字之差,却是现实与心灵的万里之遥。他用手中笔墨将家乡物事进行了基于回忆的美学的提纯,上升为“故乡”,将现实升华到艺术。对于我们而言,故乡始终是深藏内心深处被月光笼罩的洁净的精神存在,因此,乡愁不只是笔墨层面的,更是精神层面的,是借笔墨诉说故乡的永恒。

《僧敲月下门》

多年来,李学明先生用他深情的画笔,用他的澄澈之心,用他的多情之心、赤子之心,将他的童年、你的童年、我的童年融进了笔墨里,搬到了宣纸上,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美的发现、美的创造。我们总是乐忠于一切向前看,而很多时候都习惯于遗忘,在大的时间之河上、在我们每个人具体的小的生命之河上随其流而扬起波,然极少有人溯流而上,回望故园,回望童年,回望原乡。但当你真正溯流而上,你会非常吃惊地发现童年的不一样,你一定会瞪大眼睛张大口,说:“呀!这是真的吗?这真的是我吗?”我想,那时你一定会陷入沉思。用童年的你观照现在的你,以期更好地发现生命深度实现生命的意义。因为童年是笼罩一个人一生的巨大存在,更是影响一个人一生的巨大存在,它温存而坚硬,恍惚而真实,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将童年关进抽屉成为时光的陈列,但它也可以在你一不留神的时候倏然而出飞向太空。童年就是这么的不可思议!李学明的明月世界就能满足我们这样的对于童年的美学上的回忆——童年的世界是干净的,童年里的人和事都是干净的,童年的孩子都是长着翅膀的,就连那时候的痛苦和忧伤也不是十分彻底的痛苦和忧伤,都仿佛涂着一层朦胧而甜蜜的色彩。

《清夜抚琴图》

夏夜,最是能发生故事产生神秘的一个季节。似乎夏夜里的记忆格外强列、格外清晰、格外真切、格外多。似乎月亮地里人们的笑声格外爽朗、格外清晰、格外透彻、格外有分量。上个世纪7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即便是城市里的孩子,也基本都有过这样的乡村生活体验。夏夜的月亮地,是故事和游戏的诞生地,是储存童年触觉的欢乐场。月亮地,难忘。月亮地里的故事,难忘。月亮地里的你,更难忘。人生何处无月亮地?那一定是故乡的月亮地。月是故乡明,人是故乡亲。永远的月亮地,当时明月如水……

从某种意义上讲,笔墨是一种回忆。让我们走进李学明的月亮地,寻找你童年的那些脚印、那些面孔、那些呼吸、那些笑声吧。

2021年9月1日于石头小记草堂

艺术家简介
李学明

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山东省美术家协会顾问、国家一级美术师、山东工艺美术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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