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而不化:韩愈在宣城的文化遭遇(上)

过而不化

韩愈在宣城的文化遭遇

厦门大学中文系  李菁

摘要:

韩愈求仕前曾在宣城寓居数载,但据方志所见,他对宣城历史文化的影响并不大。北宋梅尧臣尊韩师韩,但其《宛陵先生集》对韩愈曾在他的家乡寓居一事只字未提。名士的成长地不同于地望和贬谪地,它不像地望,可承载祖先世代积淀的声望,也不像谪地,能寄寓名士生命中最厚重的悲欢,一段顺遂的成长期,很难被赋予特殊的文化象征意义。韩愈在宣城的身后寂寞,梅尧臣等人对韩愈寓宣有意或无意的忽视,其间缘由或许就与后人对名士不同生活空间的价值判断有关。

关键词:

韩愈  宣城  文化遭遇  宣城地志

宣城自古诗人地,其诗风之盛,与吴越堪称伯仲。就唐代而言,寓居宣城、任职宣城、游历宣城以及未至而诗涉宣城的文士多达163名。 然而,如此盛况在历代宣城方志中的记载却杂乱零散挂一漏万,韩愈所遇,即是一例。有长达七年的寓居经历在前,又有“文起八代之衰,道济天下之溺” 的盛名在后,然而韩愈对宣城历史文化所应当具有的影响力与当地方志所载所见,着实不成比例。

韩愈与宣城的结缘,始于应举求仕之前的青年时期。愈之父辈与宣州或其邻境有着密切的关系。其父仲卿曾为鄱阳县令,兼摄数县, 叔父少卿曾为当涂县丞,云卿曾为广德县令,绅卿曾为高邮县尉、扬州录事参军。韩氏有别业在宣城,或与仲卿兄弟在此地的共同经营有关。韩愈进京求取功名之前,于唐德宗建中、贞元年间(约780—786),因中原多故,曾随寡嫂郑氏避居别业,时年十三左右,凡七稔,年十九学成而去。

这段经历散见於韩愈的多篇诗文中,如《祭郑夫人文》云:“既克反葬,遭时艰难;百口偕行,避地江濆。” 《复志赋》云:“值中原之有事兮,将就食於江之南。始专专於讲习兮,非古训为无所用其心。” 《祭十二郎文》云:“中年兄殁南方,吾与汝俱幼,从嫂归葬河阳。既又与汝就食江南,零丁孤苦,未尝一日相离也。” 《欧阳生哀辞》云:“建中贞元间,余就食江南。” 诸句所谓“江濆”“江之南”“江南”者,皆指宣城而言。韩愈入京应举后,嫂侄等仍居宣城,从《祭十二郎文》中“吾年十九,始来京城,其后四年,而归视汝”等句看,贞元六年(790)前后韩愈曾经归宣。

晚年,在给侄孙韩爽(或疑即韩老成之子韩湘)及第后入江南幕的别诗中,韩愈动情地写道:“宣城去京国,里数逾三千。……汝来江南近,里闾故依然。昔年同戏儿,看汝立路边。”一本“里闾”句下自注:“宣城在江之南,愈有别业在焉。”并流露出归田之意:“临分不汝逛,有路即归田。” 钱仲联先生于“里闾故依然”下考曰:“老成于贞元十九年殁,葬南方,祭文(按即《祭十二郎文》)所云‘汝之子始十岁’,即谓湘也。是湘生长江南,无可疑者。故下句有‘昔日同戏儿’之语。孙、洪二家皆谓韩氏有别业在宣城者,其说可信。”凡此,皆为韩愈寓居宣城之证。

那么,在宣城志乘中,在邑人的记忆中,韩愈其人其事如何?光绪十四年(1888)知县李应泰主持编修光绪《宣城县志》(以下简称《县志》)时,韩愈被明确地载入卷二十六“寓士”门。该门小序“自唐李韩白而后,轨辙相寻,其流风遗躅,犹可仿佛也”数字中,也将韩愈作为宣城寓士的主要代表之一。但韩氏别业座落何处?所谓“今敬亭山下有昌黎别业,祠祀之” ,乃光绪年间后事,唐后期、宋元两代以及明前期韩氏别业的或存或毁改易变迁,志载皆语焉不详,所能确知者,明正德己卯年(1519)别业旧址已然湮灭莫稽。

南宋吴潜为其父辈李兼网罗“自晋宋齐梁而后,迄今皇朝渡江之初,上下一千年,前后三百家,居者、仕者、游者、寄者苟有片言只字及於吾宣”所得而成的28卷《宣城总集》作序时说:“问宣之山,孰不知屹者为昭亭,崒者为文脊,崔者为叠嶂;问宣之水,孰不知奫沦者为江,浩溔者为湖,演迤者为双溪;问宣之文章,或知退之书与序而已,或知圣俞之少隐有集而已,其他奥篇隐帙,皆罔闻知。” 吴潜是南宋后期宣州人,从他这段话中,看不出收录于《宣城总集》的“诗千余首、赋颂杂文二百篇”与韩愈诗文有否师承关系,而“问宣之文章,或知退之书与序而已”云云,似乎还隐含将二者对立而凸显前者之意。

宣地盛产诗文,清初,邑人施闰章、高咏、梅庚、梅清、梅文鼎、沈泌诸子创立“宣城体”,作诗以“醇厚”为则,追求“清真雅正”、语言简净、句调整严的艺术风貌,主东南诗坛数十年。可是,不难看出,宣城体与意奇韵险、散句入诗的昌黎体相去甚远。

事实上,韩愈的诗文和学术对宣城邑人是产生过很大影响的,邑人师韩而声名大振者,非北宋梅尧臣莫属。梅尧臣(1002—1060),字圣俞,宣城梅氏四世孙,仁宗朝侍读学士梅询从子,初用询荫为河南主簿,历德兴县令,忠武、镇安军节度判官等。皇祐三年(1051),仁宗召试,赐梅尧臣进士出身,为国子监直讲;累迁尚书都官员外郎,预修《唐书》,成,未奏而卒,年五十九。世称“梅直讲”、“梅都官”,又称宛陵先生。 宋兴,以诗名家为世所传如梅尧臣者不多,而他终能“开宋诗一代之面目” ,为宋诗的发展开辟道路,则与尊韩、师韩密不可分。梅诗师韩,除了不时可见的“偷语”之外,举其大略,可概括为以下三个方面。

其一,立意奇险,托怪以刺,明确标示效韩,如《拟韩吏部射训狐》和《余居御桥南夜闻祆鸟鸣效昌黎体》。虽然训狐与祆鸟所寓何人何事不易确定,但梅尧臣这两首仿作从言辞到风格都堪与韩诗比肩。他如《聚蚊》、《彼鴷吟》、《猛虎行》 等作怪恶而恐怖,也属同类之作,只是未标明效韩而已,穷愁感愤,骂讥笑谑,一发于诗,恰犹韩愈不平之鸣。

其二,“从韩愈、孟郊、卢仝那里学了一些手法” ,多作“弹压百怪”的五古“雄文” 。如纪游诗《希深惠书言与师鲁永叔子聪幾道游嵩因诵而韵之》 ,虽纪游而梅尧臣实未曾游,只因收到谢希深的《游嵩山寄梅殿丞书》,便效仿韩愈以文为诗,用古文体作出这笔力古硬、洋洋五百言之诗,诵次游观之美,且语重韵险,无一字近浮靡涉缪异。又喜用古文句法,如参照韩愈《南山诗》的写法,铺排“或”字句;打乱五古的常规音节,使用上一下四句如“或反授人柄” “物以美好称” ,上三下二句如“君比众最笃” “十一月将雪” ,甚至干脆以散文句式入诗,如“上有朏魄桂树婆娑而枝虬” “太宰既不得请而赐黄金百两以为寿兮” 等等。

其三,以游戏之笔为俳谐之作。如《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 ,创意明显由韩诗《答柳柳州食虾蟆》而来,表现手法也完全一样,为俚以取乐。又以丑为美,不忌俗恶,刻意追步韩愈同类诗,举凡虱、蚊、蚯蚓、人颈上的瘿(肿块)、厕所里的蛆、啜茶入腹的咿哇声等等,都被梅尧臣采为诗材写入诗中。

梅尧臣师韩,古今学者多有评说,兹不赘述。他自己说“我欲效韩非痴狂”,后人也因其成功地撷取了韩愈、孟郊二家之长而奉他为宋诗的开山祖师。然而,梅尧臣的60卷《宛陵先生集》无一字提及韩愈曾在他的家乡寓居数载,《县志》中也找不到他俩的任何交叉点。

对于家乡曾经有过的离他那个时代并不算久远的昔日风流,梅尧臣并非不神往,他的《来上人归宣城兼柬太守孙学士》诗直接把谢脁和李白当成了家乡的符号 。翻检《宛陵先生集》,发现在梅氏晚年描写家乡风物的《宣州杂诗二十首》之十九中,有令人惊喜的“吏部”二字,可遗憾的是,全诗的写作对象是同为宣城寓士的柳宗元,韩愈只是连带而及。梅尧臣有诗《依韵和王平甫见寄》,起首即言:“尊王兴霸国,古莫重齐桓。仲尼书大法,亦莫重更端。文章革浮浇,近世无如韩。……” 可见他是将韩愈视作诗文中的齐桓公和孔仲尼来尊崇礼拜的。他尊韩师韩,却完全撇开原本很容易将他们联结在一起的宣城;他的效韩,是在北宋中期儒学复古思潮的兴起以及诗文革新迫在眉捷、“宋调”亟待开启的大形势下进行的,和宣城地方文化的下传上承之间看不出有什么关联。然而,这能够成为梅尧臣完全忽视韩愈寓宣这一史实的充分理由吗?如果不,真正的理由又该是什么呢?

(作者系厦门大学教授,中国唐代文学学会韩愈研究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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