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汉堡散记(下)
汉堡散记
2008年5月8日 星期四 晴
上午8:30,我召集接机小组中的飞行与机务专家就这架321的水平配平问题议事,把分管领导的指令传达给大家,并把今天谈判应对的底线和策略,以及第二次试飞的主要内容等想法和盘托出,并迅速取得了一致意见。
我们于上午9:00准时到达A公司交付中心,令人诧异的是对方职员居然夹道相迎,而且形容诡异。这是从来没有遇到过的事情,我感觉到了来者不善,却弄不清他们究竟要干什么?当然,其核心目的无非是想让我们就这样无条件接走这架321飞机。
见面之后仍然是各执己见,双方各自均没有一丝一毫的退让。
至10:00左右,A公司交付中心总经理终于千呼万唤始出来。据说这位先生是从总部派来,他派驻过中国,对中国业界的情况比较熟悉,他甚至起了一个中国名字,也能说几句中文。这位先生见面之后就说自己与我公司某高管很熟,要与我单独面谈。我告诉他我的英文水平与他的中文水平可能差不多,必须借助翻译,而且为了准确沟通起见,专业方面的问题还必须有我方的飞行和机务专家参加。于是双方就摆出了这么一个各有几人参加的阵势谈判。
在一个多小时的谈判中,看起来你说我往的谈得挺热闹,其实双方都是在各陈己见,完全不去理会对方的立场,当然也就不会有任何进展。对话虽然没有任何进展,谈判的火药味却愈来愈浓,及至最后,连平时非常随和的赵翻译都拍案而起,直接用英语指责对方。我问赵翻译他们说了什么,赵翻译没有说,只是说鬼子也太不像话了。
经赵翻译这一番指责后,他们不说话了。僵持了好一会儿后,他们才答应把试飞数据拿给我方看,但要等到下午。
中午我在交接办公室一直回忆着上午与对方谈判的细节,我记得我跟他们说:调整这个水平配平误差,即使是我们自己的维修厂也就用一天的时间,你们这里设备齐全,技术娴熟,为什么不可以调一调呢?对方回答说因为有风险,所以不愿调。有风险?这个有风险可耐人寻味,我怀疑他们已经调试过了,没有调好或是越调越糟,抑或是还有什么别的问题?
下午一直等到15:00左右他们才拿给我们看试飞数据。但是我们的飞行员立即发现这是一个伪造的数据,因为该试飞数据上面记载的着陆时间居然早于试飞起飞时间。我方揭露其伪后对方无言以对,非常尴尬,非常狼狈。
他们也会作假?不是一直听说他们如何诚信吗?
他们居然敢于弄虚作假,这令我很吃惊,但也就此抓住了对方的把柄。再次谈判时我们告诉他们:我方可以后退一步,可以先行试飞,然后根据试飞情况再谈是否接受这个偏差,但是保留追究你们弄虚作假的权利,如果你们坚持不试飞,则由此引起的一切后果将由你方承担。
此时我们的态度非常强硬。当然,我们手里还有至为重要的一张牌:你不照办我们就不打款。财务经理告诉我,银行的受理时限在今天22:00以前。
就这样僵持着又过了一个多小时,已经过了下班时间,双方仍然僵持着,没有转机。
夕阳辉映着停机坪上的那架321飞机,似乎连它也感到有些无奈。
正在这沉闷得有些紧张的时刻,他们的客户经理疾步走来,告知我方他们同意先进行试飞。这时已经到了本日能否完成试飞的极限时刻。
对方的试飞员终于来了,经商定,试飞内容正是早晨我们议定的内容,我方由带队机长上座,第一次参加试飞的吴嘉威机长也随机试飞。
在等待试飞起飞的这一段时间,我偶然发现大家的电话都比较繁忙,这似乎比较反常。难道国际长途的话费此时忽然便宜了?
这一次试飞的时间比昨天试飞的时间还要长,一直到夕阳完全隐去时才完成。
第二次试飞比较全面的测试了在各个高度层使用自动驾驶和脱开自动驾驶时水平配平的状态,算是心中有了数。但是水平配平的数据显示虽仍然与第一次试飞相同,但我方飞行与机务专家组的意见却出现了截然相反的分歧:
此次试飞的上座机长认为飞机完好,可以接受。而第一次试飞的上座机长则以书面报告的形式表示“保留对飞机高空水平配平性能不是十分满意的意见”。
此次接机的机务领导认为飞机完好,可以接受。而另一位机务专家则认为不能接受该项问题,应该坚持让A公司排除该项问题。
机务与飞行方面主张接受者的级别均高于不主张接受者,这显然是一个困境。
我甚至听说有人接到了某高管的授意,说是即使有问题也要飞回去自己调理。这难道就是电话繁忙的原因之一?
我似乎明白了接机小组内这完全相左的意见来自何方。看来确是有另外一条渠道指挥控制着股份公司的生杀予夺,以至于有些人连股份公司分管领导的指令也置若罔闻。这种事过去只是听说而已,但是在今天这一刻我明白了,还真是无风不起浪。
但是令人不解的是为什么“即使有问题也要回去调理”?停厂一天的损失可是几十万元,那难道不是国家的财产么?
我恍然明白了我们为什么毫无作为客户的尊严,而对方作为卖家竟敢如此蛮横。
但是我不明白的是:到底应该是谁向购置飞机这样的国有资产负责?
当年我读近代史时,常对那些与列强交涉的国人颇有微词。但是今天,我也只有一种选择:接受现实,下令打款。
我当然明白,当我失去了打款权这张底牌之后,明天将要进行的合同承诺书的谈判将更加艰难。
多少无奈唯有自知。
2008年5月9日 星期五 晴
我们的担心并非多余。
我们按要求于10:00到达交付中心后即要求会谈例行的合同承诺书事宜,而对方却一拖再拖,居然拖到11:30才拿出一份几乎没有任何承诺的承诺书来糊弄人。
此时此刻,我亲眼目睹了西方式的轻蔑。
我方忍无可忍,严厉告诫对方必须就水平配平左偏问题做出承诺。对方答应立即修改,对该项问题做出承诺。
中午A公司交付中心按照惯例设午宴招待。交接搞成这个样子,大家也都没有什么兴致,这真是一个索然无味的招待午餐。
下午对方拿出了经过修改后的承诺书,虽然有所改进,但是我方仍然无法接受。经过反复谈判,对方承诺在三个月内如果因为水平配平左偏原因导致停厂维修,A公司将赔偿工时费损失。工时费微乎其微,而因停厂所导致的飞机租赁费以及可能发生的航材费才是大头。于是我方提出对方应赔偿工时费、租赁费、航材费等三项费用。
对方则坚持只付工时费,谈判又陷入了僵局。
在整个谈判过程中,每到谈判的节点时A公司的合同经理都要求暂时休会,在整个谈判过程中就像一个旋转不停的走马灯。我们意识到了对方的轻蔑以及有意延宕时间的企图,觉得有必要还以颜色。所以当对方再一次要求休会时,我方愤而离席,回到交付办公室。
其后,A公司交付中心不断遣说客前来,说他们不准备谈了,准备与我们公司打官司。我告知前来的说客,我们准备打道回府了,愿意打官司就打吧。
我料定对方还是要谈,有意叫大家作收拾东西状给前来打探动静者看。
又过了一会儿,对方果然又派人来要求谈判。我方调整了承诺书的底线后,先派机务领导和翻译出马与对方会谈。
谈判最终出现了转机,当我方谈判代表回到办公室向我说明了谈判的进展情况后,我明白,也只能这样了。只要在承诺书中能保留对于水平配平左偏的表述,以及有适当的赔偿承诺就可以了,如果出现了更加严重的后果,可以根据承诺书中的条款要求对方追加赔偿。
我们的签证至5月12日到期,而汉堡从5月10日起放假至5月12日,护照的续签将很难。而我们所住的酒店合约将于5月10日上午10:00到期,由于汉堡这几天将举办帆船节,住房非常紧张,如果明天不走,就可能找不到地方住。
当然,我们也可以冒着露宿街头的风险继续与A公司交付中心周旋,但是细忖我们这一行的现状,内部主张意见相左,似乎已经失去了与对方继续周旋下去的余地。
我想起那一次接330时,与A公司总部的交付中心经理彻夜谈判合同承诺书的往事,那一次是从晚上20:00谈到翌日凌晨4:00。那是一场颇为戏剧性的谈判,甚至可以说是嬉笑怒骂,无所不用其极,但是那一次我们达到了全部预想的承诺指标,双方也还算礼貌分手。不过,那一次毕竟是那一次,正所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那一次我们的接机团队中有徐副总和郑经理,而这一次没有。
有些无奈,我只好在合同书上签字。
正在签字时,对方交接中心总经理前来辞行,说是要去学校接小孩。我继续签字,有意没有抬头,只说了句“请便”。
签字后我们离席就走,我想这样一来他们应该高兴才对,他们岂不是又可以省下开香槟酒以助兴的成本。
离开A公司交付中心时已经很晚了,我抬头望去,竟然看到了汉堡夜空的星辰。
就在我仰望星辰的那一刻,我蓦然觉得自己对于西方的神秘感陡然消失了,消失得如此突然,如此寂寞。我知道,这般感觉与这次经历有关。
2008年5月10日 星期六 晴
今天一早就起来收拾行装。
在离开公寓酒店前,我又到酒店旁边的易北河湾边去看了看那个野鸭窝。我看到那只褐色的野鸭依然在专心地孵化,依然如雕像般沉稳,旁边有一只野鸭围绕着鸭窝在悠然地漫游。忽然,不远处有两只斑斓的野鸭拍打着翅膀欢叫着急速滑过水面,引起野鸭窝中的张望。是什么让它们这般快乐?
难道是守望中的职责?职责也能引发快乐?
看着这幅都市里的村庄的野鸭戏水图,我记起有个学者曾经说过德意志的大森林气质,而这一行我好像只是在大森林的边缘徘徊,除了那蓊绿与明黄相间的德意志大地,面前的这个大森林似乎朦胧而莫测。
我们于10:00乘车前往A公司交付中心。12:00把所有行装搬上A321飞机。
A公司交付中心派客户经理送来一袋例行礼物,我没有接受。此举当然是为了对他们表示不满。
我们匆匆用过午餐后立即登机,于汉堡时间13:50开车,14:00按预计时刻准时起飞。
飞机起飞后,我在空荡荡的客舱里找了一个角落坐下来,立刻感到了极度的疲劳。也就是从试飞后的那个工作会开始一直到现在,我感觉整个人处于极度紧张之中,几乎已经耗尽了精力,靠在座位上立刻就睡着了。
就这么一会儿工夫,我又做了一个梦,又梦见与他们谈判。醒来后,我到驾驶舱去看了看。飞机已进入高空平飞状态,仪表显示水平配平左偏仍然在0.6左右,因为此时处于自动驾驶状态,配平是自动完成的。尽管偏差很小,但是也要自动调整,也会增加耗油量。看着仪表板,我想起飞行员对于水平配平的误差一般都比较在意,我自己当年也是这样,即使在飞大动作量时歼击机对这方面的要求并不高。但是,一直到现在我都弄不明白,A公司为什么会如此处理水平配平左偏的问题,以他们的技术水平,以这样充裕的时间,调整一下水平配平并不难,可他们为什么就是不干?而宁肯空耗时间,宁肯弄虚作假,宁肯蛮横无理?不可理喻。
“我们的飞机是完美的。”“别人把比这个差的都接走了,你们还有什么可挑剔的?”“你们不行,就派有经验的人来试飞。”……对方这些谈判中的言论,以及赵翻译都不好意思翻译出来的话都使我不能不思考这究竟是为什么?
对产品的评价难道是应该由厂家说了算?难道说叫你接走你就得接走?要不然就是出言不逊?要不然就是强加于人?要不然就是弄虚作假?我们这些红旗下长大的人,一直聆听着我们的前辈讲述弱国无外交的历史,讲述帝国主义的逻辑是如何霸道的史实,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里,我算是亲身体验了一下某些自我标榜者的蛮横逻辑。
当然我也明白,一定有我们自己的问题,否则他们如此这般的有恃无恐又从何而来?
我感觉自己此行好像不是作为客户来接飞机,或许叫做感受历史的风云更为合适。作为客户的权益似乎离我很远,作为历史的教训倒似乎离我更近。
昨天我听说,本公司机务部的一个前辈领导,当年也是不满于到国外接飞机时所遭遇的蛮横与无礼,曾愤而主张就用国产的运七飞来飞去也不买他们的大飞机,可见愤慨之深。
2008年5月11日 星期日 晴
我们飞行了八个多小时之后,于北京时间凌晨四点多到达新西伯利亚机场经停加油。
从空中看,五月的新西伯利亚市灯火通明,很难想象这里当年是个流放罪犯的恐怖之地。而记忆犹新的是去年我们接那架A319在这里经停时,被他们敲了一千美元,那种赤裸裸的贪婪就在我们身边上演,那一次,我算是亲眼目睹了英武的制服包裹下的丑陋。
按照规定,除了需要到外面检查飞机的机务人员,我们都不允许下飞机。外面挺冷,我们也没有兴趣下飞机,只是在机舱门口站了站。
这一次在新西伯利亚我们没有被对方找到什么岔子,很快加完油就起飞了。至8:45我们在广州白云机场平安着陆。
“中国商用飞机公司今天在上海挂牌成立。”这是今天晚上我打开电视机看到的第一条新闻。为什么偏偏是这条新闻?是宿命抑或是巧合?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个好消息。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国自行研制的商用大飞机就会横空出世,到那时,连接飞机都要受气的历史也将一去不复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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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在自在:老三届老海岛老兵老说老话。
用诗和远方,陪你一路成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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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审:孟芹玲 孔秋莉 焦红玲
主编:石 瑛 赵春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