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雪
我小的时候,到了冬天就会盼下雪,至今还记得许多下雪的趣事。
刚上小学的那年冬天,有天早上我从睡梦中醒来时,发现窗户纸发白了,而且是很白很白。直觉告诉我,下雪啦!
我急急忙忙穿上衣服跳下炕,打开屋门向外张望。地上是白的,屋顶上是白的,枣树上是白的,连那晒衣服的铁丝上也是白的。但,却不是白雪,而是白霜。这种厚厚的严霜,我们叫它作“霜雪”。
天井院里的霜雪,数地窖子顶上最厚,特别是那只挡在地窖口的旧大车轮子,一颗颗大铆钉上的霜花白茸茸的,十分显眼。我兴冲冲地走过去,伏下身子用舌头去舔那铆钉上的霜雪,结果是“哎”的一声惊叫,自己的舌头差点被铆钉给粘住了。
爱雪,喜欢雪,看到雪花飘就高兴,这大概是农家孩子的天性,也可能是从小耳濡目染受父辈们影响的结果。庄稼人世世代代以土为根,以农为本,土地和庄稼是人们的憧憬和希望所在,是人们赖以繁衍生息的命根子。
“瑞雪兆丰年”。雪是农家的好兆头,冬季有瑞雪,来年才会有好收成。“入冬三场雪,麦后吃馍馍。”下一场大雪,就等于是落一地白面,麦后就䞍吃白面馍馍吧!
入冬以后,如果是久不下雪,人们就会发急,到麦田里转转看看,就会焦虑不安,见面后挂在嘴边的话往往是:“该下雪了!”“再不来场雪麦子就伤根了!”
雪花像是一位清纯的小姑娘,善良,温馨,有几分羞涩,又有几分调皮与天真。她常常是不慌不忙,姗姗来迟。有的时候,还喜欢开玩笑似的,蹑手蹑脚,无声无息,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悄然而至,给人们带来一份意外的惊喜。这是一种悄然的奉献,一种矜持的奉献,一种无私的奉献。她不像春风,春风轻拂时,往往于妩媚浅笑中流露出一丝自得。她更不像暴雨,暴雨袭来时,常常挟电闪雷鸣之势而显得有些肆虐。她知道庄稼人的辛酸,她体谅庄稼人的辛劳,从不因人们的期盼而大肆张扬,常常是在夜深人静时,悄然飘入庄稼人的梦乡。
雪落原野静无声。鸡叫三遍,有人起早挑水做豆腐。屋门一开,惊喜地吆喝起来:“喝!下雪了,好大雪!”这吆喝声惊动了东邻西舍,接着就响起了“吱喽吱喽”的开门声,惊喜的吆喝声:“真的下雪了,能没脚脖子啦!”“好大雪,还在下着呢!”
雪还在下。雪花很大,是那种鹅毛般的绒绒团子,纷纷扬扬,飘飘洒洒,朦朦胧胧,接地连天,无声无息。那情景简直难以捉摸,更是难以形容。孩子们有的站在街门口,有的站在屋檐下,忘情地看着那洁白轻柔的雪花。有人情不自禁伸出双手接几朵雪花,有人好奇地弯下身子用手试试雪的厚度。雪花飘入孩子们的袄领,滑过脖梗落到脊梁上,他们不但不觉得冷,心里还觉得暖融融的,无比的愉悦。
雪停了。清纯而又善良的雪姑娘,给大地换了新装,让人间变了模样。地上白了,屋上白了,树上白了,村庄白了,原野白了,一切一切全白了。那上大下小的,是披雪的老柳树。那下大上小的,是披雪的土坟堆。那上下一般粗的,是披雪的麦穰垛。而庄北雪野上那条蜿蜒东去的银龙,则是那高高的支脉河大堰。没有风,天空微晴,狗不叫,鸡不鸣,家雀在屋檐下微眯着眼睛,野兔子在窝里伸着懒腰,花头獾在洞中做着春天的美梦。这是一个晶莹的世界、一个童话的世界,到处是一派安详、一派宁静,让人心里一片纯净、一片空明。
孩子们从那奇幻般的景象中醒过神来后,纷纷走到柴禾垛旁,两手轻巧地捧起团雪,再微微用力攥一攥,就变成了一个结结实实的“雪饽饽”。心急的孩子们不等麦后吃白馍馍,现在就要尝尝“雪饽饽”了,放到嘴里咬一咬、嚼一嚼,清凉、甜爽、劲道,还真有几分吃馍馍的感觉呢!
扫雪了。照例是先从自家的屋门口扫起,似乎是不忍心损坏那洁白的世界,人们并不立即将院子里的雪全部扫掉,只是先扫出一条小道通向大门口。然后,从大门口开始,沿着胡同向前扫,也是先扫出一条小道。各家扫完门前雪的人们,都在沿着胡同往前扫,胡同里的小道很快就连在了一起。随后,大伙说说笑笑来到大街上,有的往东,有的向西,同样是先扫出一条小道。那小道沿着村街向前延伸,很快就延伸到了雪野上。
雪给庄稼人带来的喜悦,可以说是难以言表的。那是一种感觉,一种只有庄稼人才有的感觉。雪给庄稼人带来了安宁,带来了希望。一望无际的雪野上,麦苗躺在厚厚暖暖的雪被下,就像是睡得又香又甜的孩子。屋外的皑皑白雪,将窗户纸映得又白又亮,辛劳了一年的庄稼汉们,此时得以松口气,欢欢喜喜地凑到一起,化壶雪水支在炕炉子上,炉火熊熊,热气蒸腾,茶香四溢。人们一边品着茉莉花茶,一边谈论着开春后的农事和活计,眼前仿佛看到了春耕时翻起的潮湿泥土,耳边似乎响起了春牛奋蹄时的昂首长哞……这时,街上响起了孩子们长声短调的吆喝声:“爹哎——回家吃饭啦!”想想看,此时此刻的庄稼人,心里会是一种啥感觉,啥感情?
再想想看,当春风轻拂原野时,冰河解冻,积雪消融,潮乎乎的麦田泛着泥土的清香,返青的麦苗发疯般往上猛长,盘墩,拔节,打苞,秀穗,扬花,灌浆……五月南风吹,遍垅小麦黄,芒种前后割麦忙,金灿灿的麦子登上场。人们尝着新麦子压成的“碾转”,咬着新麦子磨面蒸出的馍馍,又会是一种啥感情,啥感觉?
庄稼人的感情是朴实的,庄稼人表达感情的方式朴实而又直接。在庄上,许多人家的姑娘用“雪”做名字。有的就叫“雪”,有的叫“雪妮”,有的叫“小雪”,有的叫“大雪”……
本文原载张传桂先生作品集《乡村风物》
本文原载张传桂先生作品集《乡村风物》,2018年11月12日修订,授权发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