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风物⑨:土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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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北上北猛上北,吃草种子喝湾水。”这是儿时我和伙伴们经常唱的一段顺口溜。

那时,年幼无知的我们以为蓝蓝的天是一个圆蓝色的大盖子,脚下的黄土地是一个平面,它们的交接处是天边。后来,又唱“天没有边,地没有沿”,就觉得不可想象了。而“上北上北猛上北”,也大概就在 “盖子”的北边与土地的交接处吧。他们那里的人吃草种子还好,怎么能喝湾水呢?稍大点到桓台走姥姥家,小伙伴们取笑我这“北沿子”人“吃草种子喝湾水”,一下子惹恼了我:“你们才吃草种子喝湾水呢?”那是1965年。

为四属抬水

我们那时的确没喝湾水。离村二里多路的村西老“甜水井”废弃后,村东的砖井取代了它,是全村唯一的吃水井。那年夏天的爱国卫生运动中,为防生活污水污染还加了井盖。上小学二年级后,学校里开展学雷锋活动,为烈军属扫院子、担水,井台上成了人声鼎沸的地方。老师把守井口,用担扙钩钩住水桶提系,在深深的井下将铁桶左右摇摆起来,然后把担杖往下一戳,“嘭”的一声,铁桶口朝下扣去,再往上一提,就是满满一桶水。然后,孩子们两人用一根长棍抬一桶水,呼喊声里相互追逐着把水送到一户户烈军属家中。

家中没劳力的“四属”(干部、教师、职工、军人的家属)家庭里,孩子们早早就开始抬水或挑水。我二大爷在县城工作。那年冬天井台上结了冰,虚岁12岁的姐姐自己去东井“摆”上了水,跑了近500米的路程,把一担水挑了回来。从此之后,姐姐就承担起了5口之家的挑水重任,也成了我们这些小兄弟们心中的榜样。

2

对于挑水,多少年后,村里参透了人情世故的贤达们总结说,孩子挑水,是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老人挑水,不是后继无人就是子女不孝;年轻女子挑水,是一道靓丽风景;壮汉子挑水,司空见惯;给烈军属、五保户挑水,那是做好人好事;给寡妇挑水,一定有故事……

他们总结的是好,但“给寡妇挑水的故事”却纯属调侃。

正当我的身体开始强壮起来,也想一显身手的时候,村里仅有的东井竟在1966年夏季以后没人管理,被废弃了。

水对于人来说,比粮食还重要。不久,村西北的湾河旁,就诞生了新井,我们叫它“土井子”。

“土井子”旁有两个湾:西边的较大,是个苫湾;东边的略小,却长着粗高的苇子。1667年杨氏祖先就是看中了遍地的芦草,取“羊吃草”之意,才在这里安家的。全村大大小小几十个湾里都有天生的苫和芦草。苇、苫和芦草外形相似,只是高矮、粗细、质地、叶片、色泽有区别而已。随着生活的需求,有人对河堐上值钱的黄苇有了“进财”的盘算,便引进种苗,把这做烧柴、打懒箔用的芦草湾,改造成了打精箔用的黄苇湾。

初春芦苇

芦苇这种水生植物和竹子一样没有“形成层”,苇子多粗,它的“妈妈锥”(芦苇的笋芽)就多粗,终生不变。“妈妈锥”有些甜味,略带清香。为吃到大的“妈妈锥”,孩子们都想到东边苇湾来拔。因此春节必有人看护,否则把“妈妈锥”拔没了,苇棵也就被拔掉了。两湾之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通向五六米宽的小河边。芦苇长到两三米高后,微风里,小路两边芦苇飒飒。高高在上的苇喳喳窝,在风吹苇棵的起落中时隐时现。湾里的青蛙与苇喳喳亮嗓音,练嘴舌。就在这绿帐的摇曳中,我和我的两只空水桶“唱着歌”来到河边,开启了与“土井子”十几年的交情。

土井子

“土井子”是一个宽两三米、长三四米的长方形水窝。水深有一米左右。在这种“井”里打水,技术上没有挑战性,也没有坠井被淹的危险。和在大湾里挑水一样,只将桶底在水面上摇摆几次,把水面上的漂浮物驱散,再给一个稍微向下的力,满满一桶水就挎了上来。后来力气大了,抓住扁担,不用倒手就能把一桶30斤左右的水撅上来。

因自留灌溉的黄河水渗入地下,新挖的“土井子”水质还是不错的,但经不起风吹雨打、严寒洪水的破坏。麦黄之后,屯场的尘土,洇场的柴草,不分东西南北、陆地水面、村庄原野,哪里避风就在哪里降落,苇湾环抱的“土井”便成了落叶枯草的天地。大雨滂沱时,“土井”的围堰、井边的杂草挡不住浑浊的雨流,任其倒灌。一场雨过后,虽水位上涨了五六十厘米,打水方便了,但水却变了味。井边的青蛙、癞蛤蟆更是无“国籍”者,愿来就来,撒泡尿就走,谁也管不着。解决这些浑汤蛙尿,完全靠乡亲们自觉,谁看不下去了,谁就把“土井”里的水擭出去,把井底的淤泥清一遍,不长时间,又是一池清水。最无奈的是淫雨肆虐的六月,几场雨过后,汪洋一片,分不清哪是井、哪是湾、哪是河。到这时,我才服了那句“吃草种子喝湾水”的传言。

破冰取水

“土井子”的冬季,则是另一番景象,薄冰刚封水面时,用担扙的一端砸破冰层,轻摆铁桶还可从冰缝间打上水来。当冰层冻到六七厘米以后,早起打第一担水的人就要带上铁锤和水瓢,下到冰层上,砸一个直径二三十厘米的圆洞,然后一瓢一瓢地舀水,盛满水桶。直到春暖冰化,我们一直重复着这样的动作。

冬去春来,红淤土在冻融作用下,禁锢了一冬的“土井”壁,一下子“解放”成细致的颗粒,滚落着滑向井底。“土井”变成了“大锅”,井水成了黄泥汤。只好挑满一瓮水让它慢慢沉淀,取上部的澄清水做饭。

3

“土井”不仅有这样四边形的深坑井,也有按砖井模样复制的圆筒井。各户都有每人一分半的自留地,尽管对种自留地这种带有小生产性质,“每日每时散发着资本主义臭气”的行为经常批判,还是挡不住人们对自留地里辣椒、茄子、韭菜、葱的亲近。那时,水脉浅,地面下一米二三就出水,挖一眼速成的“土井子”,两个青年配合三四个小时即可告罄。

打井

上世纪七十年代初,初中毕业后,我便和伙伴们裹伙,挖了十几个两种样式的“土井子”。第一种是“全土”的,不用一砖一草。尽管我们这里是土质疏松的横土地,比不了临淄、桓台、邹平一代的竖土地,但因陋就简,挖得快、坏得快,也不在乎那点劲儿。挖这种“土井”,按直径80厘米左右的圆形,直接下挖。经过红淤地的耕作层、小板泥、大板泥,挖深一米多,到达褐色的古地,也就是清咸丰五年(1855年),黄河从河南兰考铜瓦厢改道大清河之前的那个地面上。这时,地下水就会缓缓地渗出来。一人在地面上拽住水桶的绳子,另一人在井里用双手将泥水装满水桶,一桶一桶地拔上来,再放下去,时间紧促,来不得半点懈怠,否则就会因地下水上涨淘不下去,浇地时水就不够用了。在这种一声不吭的相互配合下,淘到两米半左右深,水涨的速度急剧上升,就要淹没膝盖时,说明用水桶作罐浇菜园已完全胜任,一口“土井子”就挖成了。第二种“土井”是就地取材的“茬子井”。“土井”上部的1.5米左右用高粱茬子做“井壁”。挖这种“土井子”,先在地面上按1.6米的口径下挖,挖到出水的古土地时停下来,将高粱茬子沿井壁的四周一圈一圈的摆整齐,并用泥土层层压实,直到由高粱茬子组成的井壁高出地面20厘米,再用糨泥压好,与平地融为一体,待泥土九成干后,再由古土地向下淘挖。

淘井

“淘井”是个叫劲儿的活儿,有一点娇气就会妥协,半途而废。五六月里,穿着裤衩还嫌热,但井底的水却是彻骨的凉。第一次挖“土井子”,是带着一股兴奋和好奇心的。但等下到水里时,后悔都来不及了。凉水乍得那个难受劲儿,直往心里钻,只好双手撑着井壁,抬起的左脚还没落下又抬起右脚。不肯认怂的倔犟激励着我,水再凉也不会写在脸上。只是不言不语咬牙坚持着,一刻不停地快速地用脚踩出尖溜溜的泥团,塞到桶里,然后提起举过头顶,井台上的人接过倒掉后,再如此重复。一阵重体力的劳作之后,水凉的威胁也就被赶跑了。

湾塘挑水

“挖井”这活儿,都是男性青壮年干。但在我九岁那年,出身贫苦之家的母亲却以桓台女人特有的坚韧刚强,也在我家的自留地里挖了一口“土井”。母亲那时35岁,虽有过随军家属——“四属”的“辉煌”,但父亲一心扑在工作上,家里脱坯盘炕、安锅垒灶的男人活儿,都落在了母亲身上。特别是挖井这活,没有任何保护,赤着双脚迅速适应二三十度温差的转换,更是对身体的摧残。那种强体力的泥水活儿,那种彻骨的冰凉,那种不快干就会让泉水淹了人的紧迫,是我成年后又干了这活儿才体会到的。我敢说十里八乡中,一个女人淘挖“土井子”的不会有第二人。这既是我的心痛,也是几十年来激励我战胜各种困难,不屈于命运安排的原动力。母亲给了我身体,更给了我一种不服软、勇于挑战的精神,我佩服我的母亲,佩服她的坚韧不屈,佩服她的要强好胜,佩服她的挑战精神!

4

“土井子”的生命延续了十多年,它们一年或半年就挪一个地方。常常春天还是“独门独院”,夏季就“水漫金山”,秋来再建新家。既让我切身体会到了“吃草种子喝湾水”的滋味,又见识了“蛤蟆尿脬尿就涝了”的无情。后来,有了“手压井”,饮水才不为“粪蛋子”“蛤蟆尿”“麦糠裹闹”所困扰。再后来,村里打了深水井,安了自来水,“土井”——这供养我们成长的“生命源”,才彻底消失。

老家水缸

好在喝“土井”水,没有化学污染,不同质的有机物浸入其中,虽有配伍混乱之嫌,但人们依然康健。那些年里,喝着“土井水”没生“怪胎”“怪病”,也算上天眷顾,保佑了那一代人。每念及此,总是忧心忡忡:如果遇到大灾停电了,如果战争爆发了,我们还能几小时挖出“土井”吗?“土井”里的地表水还能一如既往地再立新功吗?广袤的乡村里,这样的地方肯定还有许多,但我们这个只有经过净水机加工的水,才喝着放心的小村,如果挖出“土井”来,还能喝了无恙吗?灾害来了,只要有水,哪怕是经过土层过滤的湾水也行。就怕污染透了的水,不但救不了命,还会雪上加霜?

但愿我的担心是多月的,是无稽之谈,是危言耸听。

作者:杨光良,退休职工,博兴县董杨(杨家官庄)村人。原博兴县广播电台编辑、记者,连续十年获山东人民广播电台上稿一等奖。曾任博兴镇文化站副站长,涉猎小说、散文、故事、小品、小戏、曲艺,有作品在报刊发表和市、县舞台演出并获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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