妗子娘
烟袋锅里的火苗,又在眼前忽明忽暗地跳跃起来......恍惚中,妗子娘盘着腿,坐在太师椅上,眯眯着眼,咂摸着黄烟叶的香味儿。抽完,慢悠悠地抬起脚,把烟锅里的灰烬磕净。
记事起,似乎我就与别的孩子不一样。有喊妗子的,甚至有的喊奸妗子的。我偏偏觉得妗子还不够亲,非要加上个“娘”字,昭示着我的妗子是当娘来亲的,只是没吃她的奶水罢了。事实也是如此,我被妗子娘百般宠爱着,从未被大声训过、骂过,更未动过我一根毫毛。
十五年前,妗子娘去了天国,开始了异国旅行,再也不知归期。她不宠爱她的小不点了?她嫌我调皮了?她嫌我翅膀硬了,飞来飞去的,却极少飞到她身边?她终于发大脾气了,永远不理我了。我喊了一声又一声:“妗子娘!我给您留了香烟,啥牌子的都有。”心里想,有空就给您送回去。我还想吃您蒸的大包子,我还想吃您烙的香油饼啊!咋不给孩子做着吃了呢?您不爱抽烟卷,把烟丝放进烟锅里,不一样吗?当然,总比不得您喜爱的黄烟叶,自己烤出来的那种味儿地道、亲近。妗子娘,烟袋上的花儿咋那么鲜艳呢?像刚盛开的,怪不得村里人都夸您手巧。儿时的我,调皮得极致,您整天怀疑我是不是投错了胎。您还记得吗?偶尔不知啥事惹您生气时,我就会偎在您怀里:“妗子娘,妗子娘,您手可巧了!我的花鞋都说好看!”您会憋不住开心地笑:“又装小大人吧,小孩子知道什么是手巧?”也是啊,小不点儿家家的,只知道是个好看的文字轮廓,怎么知道其中的内涵呢?
母亲回去清理遗物时,妗子娘心爱的烟袋锅,终于又捧在了我手里。就像妗子娘刚抽完最后一袋烟,惬意地舒了一口气:“好孩子,帮我放回烟簸箩里去。”翡翠烟嘴上似乎还热乎乎的。我紧紧抓着烟袋锅,从头到尾轻轻地吻了一遍又一遍,不知是烟叶的余味儿,还是妗子娘的气味儿,怎么那么浓?熏得我泪水哗哗地流。我像抓住了妗子娘热乎乎的手,亲不够啊!
妗子娘爽朗幽默,爱说爱逗,总是莞尔一笑的表情。都说妗子娘嘴大吃四方,但笑起来挺耐看的。邻近村里有个外号叫“穷赶”的孤寡老头,爱找老舅玩,三日两头贴在外婆家,总是等到饭时上有礼貌地说道:“您看看,您看看,这事咋说的,该回去了!”人却纹丝不动的样子。妗子娘习惯性地加了碗筷。“快坐下一块儿吃吧。”饭后,临走,依然借上些粮食,提着妗子娘给他装满咸菜大饼的布袋子,乐颠颠地走了。这样的事情在外婆家是常有的事,喝茶吃饭热闹得很呢。于我幼小的心灵里,便以为这一切是理所当然的,来便来,走便走,像一家人。当然,我是被他们宝贝着的,给我带甜瓜的、红枣的、石榴的,做花鞋的,领我听快板书的......假如我碰着了、磕着了,妗子娘比我还着急呢。
外婆是幸福的。一日三餐,妗子娘都做得香喷喷的,送到外婆跟前,轻轻地说:“娘,吃饭吧。”我天生跟脚的家伙,只要没忙着出去上树爬梁、打“鬼子”,定会大人走一步跟一步,走亲访友赶大集别想落下我,哭得涕河奔腾也跟着,就连老舅开会时也少不得我呢。每当吃饭时,我就跟着妗子娘,抢到前面模仿着对外婆喊:“娘,吃饭吧!” 妗子娘笑脸一绷:“小妮子,看我不打你个腚开花。”外婆的牙都掉光了,却笑出了花,开满了每条皱纹。
整理古玩时,又看到了妗子娘的烟袋锅,翡翠烟嘴还是那么晶莹剔透,仿佛妗子娘藏在里面,“吧嗒吧嗒”地抽着烟,偷偷看着我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