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章谈》 —— 王满平
王满平 I 艺术简历
自序
印章的红与白,就像时光锈蚀的古玺,常常给我一种既深奥、又复杂的感觉。但印章当初的本质是如此简单明了,先秦及秦汉时期把印章盖在封泥之上,作为一种印记,一种信验。
自从明代王冕用青田花乳石刻印章,此后,文人自篆自刻蔚然成风。人世间的五味杂陈、酸甜苦辣,生活的多姿多彩,都纳入了方寸天地的印章。印章红与白交错的界格,不仅仅有名号、斋号印,还有大量的闲章印文问世。闲章不闲,意有所指,丰富并拓宽了印章的内涵。
印章于我,无论是刻印,还是读印。老实说,我只是一个学习者,不是文人,无法用优美的词语,纵横古今,写出引人入胜的印章故事。读印于我,只是业余,书中鸡零狗碎的“豆腐块”,无法做到字字玑珠,自然也无法发出刻刀嵌入石章,铿锵有力地金石声了。再说,选读的印文随意性很大,记录的想法,是个人的胡思乱想,必将存在着一定的局限性。
闲章体现了文人对生活的热爱,是人文精神的艺术体现。天道永恒,人生苦短。明代诗人于谦说,“书卷多情似故人,晨昏忧乐每相亲。”闲暇时,读一读闲章,是生活中一种简单的乐事。于是,我说,在读闲章逝去的时光中,它本身也是我留存在已经逝去光阴的一些印文。
梅花为“四君子”之一,不畏冰霜侵袭,其高洁的品格,从古至今,深受文人墨客的喜爱。人们常常拿“梅”为文或作篆刻及绘画之题材,清代篆刻家陈鸿寿、现代篆刻家邓散木均篆刻印文“绕屋梅花三十树”,梅花自古以来成为文人精神的理想之地,可见一斑。
杭州孤山多梅花。北宋诗人林和靖一生不娶不仕,以梅为'妻',写出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优美诗句。宋代大文豪苏轼以梅花为题,作《西江月·梅花》:“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讲述了苏轼与歌女王朝云一段相濡以沫、红颜知己的故事,词的文字明咏的是惠州梅花,暗则寄托了对这位红颜知己深深的思念。
这方“梅花作伴”印章,为清初著名篆刻家林皋所刻。印中文字用小篆入印,造型生动,灵动飘逸,体现了小篆字形的变异手法。刀法上体现了清秀流畅,凝练典雅。印章的布局笔画连边,四角留白,长短笔画互见,呼应呼随。具体表现在“作”字头部略向右探,与“梅”字形成左右顾盼的关系,“伴”字略向上部突出,使印章左边趋于稳重,笔画中的部首及两点亦与“花”字有顾盼之势,二字长短不一,排列有序。因而整方印章空间显得疏朗空灵,松而不散,于工整中兼有婉约的情趣。一种文人喜梅、恋梅、爱梅的情结,触及心灵深处,荡漾出别样的情怀,寄托了对“梅花”深深的情愫,给人以温馨之感。
由此观之,印人的“梅花作伴”,不是一种自我玩雅的风雅,而是发自于内心深处,誓与“梅花”为一生,无怨无悔,需要的是一颗超凡脱俗的心境和高尚的胸怀!
出自南宋词人蒋捷《一剪梅.舟过吴江》,其中词的下阙为“何日归家洗客袍?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蒋捷中过进士,一心想施展平生抱负,效力宋王朝。但南宋王朝山河的破碎瓦解,令他一生饱经战火纷乱及颠沛流离之苦,一直过着凄苦的生活。蒋捷有《竹山词》一卷,他的词多表达思念故国之情,着力体现当时的人生境遇。如他另一首《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就是通过“听雨”的画面,描述了年龄不同人的心境而感悟不一,体现出沧桑悲凉的情怀。诚实地说,无论蒋捷的“红了樱桃,绿了芭蕉。”还是“少年、壮年听雨”,虽是美文佳句,却是一种无法言状的凄凉美,这与他所处的时代和境遇是无法分开的。
赵之琛是浙派篆刻代表人物,是篆刻家陈豫钟的学生,为“西泠八家”之一。他的切刀之法以巧取胜,以务求精美而称誉印坛。他篆刻的这方“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白文印。八字作二行排列,字法随笔划的多少占据印面,多者密,少者疏,听任自然。此印妙在笔画虽粗细不均,但不失厚重。因笔画的接触点能牢固地粘连在一起,刀感着力点很强。整方印章布局工稳,字形方正平直,呈扁方,各尽其态,不呆板。刀法上以擅长的切刀刻之。一起一伏,首尾兼顾的碎切刀,既有滞重的涩意,又不失劲挺清秀之态,力求巧妙而蕴含姿态,浑然一体,使得印面的章法在规整严密中更见气息高古而雅致。高超的篆刻技艺,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道在何居”是一方印章的内容,为清代书画篆刻家吴让之所刻。吴让之篆刻初学汉印,后力追清代篆刻大师邓石如篆刻艺术,为邓派印风的嫡系传人。吴让之一生勤奋,治印数以万计。他圆转流美的篆书,以圆朱文篆法入白文印章,是其篆刻艺术的一大特色,为他篆刻步入了新的境界,进入清代篆刻大师之列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吴让之在晚年治印时,印章的文字在布局上了力求舒展而得体,他通过不断印化篆字的处理,令印章的字灵巧生动,神采飞扬,顾盼而生辉。这方“道在何居”印章,是吴让之篆刻艺术的一方经典之作,印章内“道”等四字排列有序,各占印面的四分之一。印文在书写方面也显示了吴让之的篆书特点,除少数字的笔划是“横”划书写外,几乎所有的笔划都带有“弧”状,字的转折处也多圆转,法度自然,强调“以书入印”,笔致意态。印面中字与字的圆笔之间笔画相互留有空隙,气脉贯穿,虚实相生。印风气息古雅,舒展中见沉雄,稳重中显灵动。印文四字如同四位妙龄的女子,在见方的舞台上雍容揖让,随音乐(刀感)地节奏,轻舒长袖,翩翩起舞,古典淡雅的气氛流溢着整个印面。真可谓“揖让月在手,动摇风满怀”,着力营造了一种恬静自然、妩媚柔和的艺术美。吴让之篆刻艺术不仅将篆刻大师邓石如所倡导的“书从印入,印从书出”的篆刻理念发挥到极致,还将篆刻特有的“书、雕、绘”三者合一的艺术效果表达地淋漓尽致。他能在篆刻艺坛上独领风骚,丝毫不足为奇。
古代士大夫闲情雅趣颇多,宋代米芾一生爱石,如痴如狂,爱石成癖。安徽灵壁产奇石,制作砚台极佳,但灵璧知县一时无空缺,米芾便请求到地接灵壁相邻的江苏涟水县为官,是为了更好地收石爱石赏石。为此,明末清初书画家、诗人陈洪绶曾作画“米芾拜石图”,一时传为千古佳话。明朝文学家、史学家王世贞嗜书成癖,可以置房产不顾,拿房产去换一部宋刻本《两汉书》,足可见其嗜书成癖。
明朝张岱在他的小品文《陶庵梦忆》曾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人如有了癖好与痴情,就有了真情。对于有癖好与痴情者,只要不是玩物丧志,在工作与生活方面大可不必敬而远之,而是以亲近为善最好,与之产生共存共鸣。共同的语言,会剥离一切虚伪假意,世间必然自留真情在。当然,印文“金石癖”自然是说篆刻家酷爱金石,并嗜金石为第二生命。
此印章内容于今天看来,我们完全可以不必计较清代篆刻家黄易篆刻此印的创作背景、价值所向等,单凭他嗜好“金石”一项,寄情于金石篆刻艺术的浓浓情怀,就值得点赞。
黄易喜爱汉铜印,他曾篆刻“金石癖”白文印两方,颇有汉铜印出土古拙斑驳色彩之韵味。此印章篆刻线条粗细一任自然,印文的笔画多,线条细;笔画少,线条粗,饱满而静谧,虚实对比强烈,给人以强烈的视觉冲击感。“癖”字左上部大胆地残破印边,使全印为之一活,自然鲜活的艺术表现手法,体现了篆刻家黄易高超的雕刻技法与篆体文字的造型能力。
印文“心迹双清”当出自唐代诗人杜甫《屏迹三首》:“杖藜从白首,心迹喜双清。”双清即心中所思所想,行事时了无俗气。人从呱呱坠地到执杖皓首,一生行走于世,留下过无数的人生足迹。蓦然回首,见自己行程的履迹里,尘世的“俗气”并没有污染双脚,虽不能尽如人意,但也无愧于心,尤喜足安了。
自古以来观大节。人生心迹为二者,不能有任何一方出现欠缺,否则“心”如缺失,“迹”必所污,人生寡然无味,患得患失,取舍不当。我们虽不能像老子尝言“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来定格人生的追求。至少,为人一生,清清白白,少一点“世俗功利”,多一些无求善良,还是比较好。
这方“心迹双清”印章为清朝篆刻家黄易所刻,此印布局工稳,印风含蓄秀美。虽为浙派一路的切刀,线条却圆转自如,干净整洁,没有浙派切点为线的苍劲特点。全印在柔美风格的气象下,具有俊美洒脱的风貌。
“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语出明代书画家董其昌《画旨》:“画家六法,一曰'气韵生动’。' 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然亦有学得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成立郛郭,随手写去,皆为山水传神。”董其昌为明代大臣,官至南京礼部尚书,理政之余,喜绘画,擅长山水,是明代“华亭画派”的领军人物。他的山水画师法巨然、黄公望等,所作山水笔墨秀中藏拙,疏旷雅逸,有着典型的江南山水风韵。他讲“气韵”不是学来的,是先天性。这个观点我不敢苟同,我以为古代士大夫是从迷信角度说的。不过,董其昌的“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之论述,是从修养角度和丰富学识,及把自然界的真山真水植于心中,画在纸张。这种“外化于行,内化于心”的艺术见解,倒是十分中肯的。退一步讲,古往今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不管是在提高修养学识方面,还是绘画“搜尽其峰打草稿”,总体来说,都是百利无一害。
邓尔雅是现代著名的书法篆刻家,艺术方面是一个“多面手”,能书法,善绘画,创作诗歌。但我以为,在艺术方面,邓尔雅唯篆刻艺术成就最大,应为黟山派的中坚人物之一。他的篆刻秉承了黄牧甫的印风,所作印章,其印风自然恬淡,古朴清新。尤其他以楷书入印,时人曾评“似俗实雅,刀笔俱现。”这方白文印章,印文字体方圆兼备,刚柔并济。印内8字,字与字之间揖让自然,无一丝扭捏作态。刀法光洁稳健,正所谓“清秀俊朗”是其印章的特色,是一方实用与艺术的经典力作。
苏轼《宝绘堂记》云:“君子可寓意于物,但不可留意于物”,印文当出于此。“寓意于物”是人生对待事物一种看法的态度,面对世上错综复杂的事情,我们不能操之过急,而应该理智的对待,即使是微小的事物,倘若寄托了心意,心底里便会得到满足与快乐,这是一种人生豁达的心胸。宋代大学士苏轼在官场上经历了太多的浮沉,他能用哲学审美的角度去看待人生,确实表现出超凡脱俗的心境。
读此印章款文,清代篆刻家丁敬得知“远公过虎溪”,身为他的知心朋友理应祝贺。为此,他由从未刻昌化石成“今为老友破例”。刻了此方昌化石印章。由此看来,丁敬刻这方印章也是言有用意,心有所托。“寓意于物”之用意,在篆刻家存续友情的内心里,也可以讲“身随云共远,梦与汝同居”。如此看来,不失为印坛中的美事一桩。
印文四字,字体端正平稳,笔画细劲,落落大方。三繁一简,各占印面,疏密对比强烈。刀法以冲刀法为主,间用切刀,线条在劲折的刀锋下,仍不失流畅之意,实为秀润典雅一路印风。
“诗浑漫与”的印文出自金代文学家段克己《渔家傲》:“诗句一春浑漫与,纷纷红紫但尘土。楼外垂杨千万缕,风落絮,栏干倚遍空无语。(上阙)”古代战乱年代总会出现一些阴错阳差的事情,想那段克己在金朝考取进士,如果不改朝换代的话,时间久许,或许能选调一官半职。但金朝改朝换了元代,仕途就难了。虽然段克己在词中饱赏大自然的一片春景,所作词句,佳丽工整,婉约之风如同词中的千般垂柳一般,着实清艳精致。但事实上,他的生活过得不易,困苦艰辛。虽饱读诗学,终郁郁不得志,以至于把“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丁敬为清代著名篆刻家,工书能诗,精于鉴赏,为浙派印学开山鼻祖。其篆刻风格平正见古朴,浑厚蕴雄健。他在《论印绝句》中写道“古人篆刻思离群,舒卷浑同岭上云。看到六朝唐宋妙,何曾墨守汉家文。”这首诗写出了多年来治印的心得,反映了独到的艺术见解,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也是后人乃至今人学习篆刻的至上宝典。
他创作的这方白文印章,字形方正,外圆内方。“诗”字下面的“寸”与“与”字的下面成对应,左上角的“漫”与右下角的“浑”字,二者呼应,章法布局上虚实相生,平稳整齐。印中笔画用刀饱满圆劲,极具张力,体现了对线条质感的精准掌握。全印唯有“诗”字的“言”部有一并笔处,没有过多的敲击与斑驳,气息是别样地古拙隽永。
古代士大夫及文人墨客创作的闲适诗文,读来趣味盎然,有身临其境之感。如唐代李白在《夏日山中》诗里,士大夫为了消夏,不摇羽扇,脱掉衣帽,裸着身子,在树林背倚大树,惬意地去消受山林之风。白居易也在《问刘十九》诗里吟咏:“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讲得是,即使在冬雪来临之际,文人墨客闲适雅兴依然不减。“茶熟香温且自看”,此句为明代文学家、书画家李日华一首题画里的诗句。类似这样闲适的诗文,在古代诗文集子里收录的很多,这里无须一一细说,否则,恐有掉书袋之感。如论闲适诗句之精妙,窃以为“茶熟香温且自看”写得最好,“茶熟”、“香温”为渲染铺垫之笔,“且自看”三字谓点睛之笔,描绘出士大夫那一副闲适自信的性情。总体来说,古代士大夫的闲情逸致就是这样的任性,可以说无处不在,无刻不生。闲适的心情,带来了诗情随时随地的勃发,这给后人留下了很多人生方面的感悟,不得不说,也是古人留给后人的一种文化财富,有好的一面。
黄易刻的这方印章,全印分朱布白,十分均整。印面中的横、竖笔画较多,为打破这种僵硬的局面,篆刻家特意将“茶、香、自、看”四字部分笔画采用了圆转之笔,使方正平折的印面,在娴静的气息里增添了动势。笔画在线条上运用碎刀切刻,运刀自如,积点成线,技法精到,印风工稳,精雅绝伦,具有典型的浙派风格。
印文“一字值百金”,当采自汉代刘歆所著《西京杂记》卷三:“淮南王安着着鸿烈二十一篇。鸿大也。烈明也言大明礼教。号为淮南子。一曰刘安子。自云字中皆挟风霜。杨子云以为一出一入字直百金。”读此文,便知汉代扬雄赞叹刘安子才思敏捷,所写的文字值钱,以“百金”誉之。古代文人甘为他人“捧场”的说法,在宋代戴复古《望江南》也曾有,如“结屋三间藏万卷,挥毫一字值千金”,说得也是这个理。更有甚者,唐代杜甫却将文字值钱夸张到极限,有《春望》诗句为证:“烽火连三月,家书抵万金。”在大诗人杜甫眼里,战火连续不断的岁月,家人平安的文字比万两黄金都重要。如此文字值钱,各有其说,不可耳语。字值“百金”好,“千金”更好,“万金”极好,文人墨客是否有吹嘘之嫌疑,姑且不论。言,心声也。古往今来,文字是记录语言的一种方式,其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应该是在特殊的环境内,有其特指的象征意义。
篆刻家黄易这方印章,是他客居镇江时,给一位名为“竹似”的人所刻。印为白文印,字的形体平正,但不失活泼。章法上,采用满白文的形式,切刀刻就的线条连绵起伏,笔画粗壮,白多红少。仔细分析,“一”字简写,与“字、值”占印面地方的二分之一。“百”字与“金”字的头部,以及“字”的内部笔画呈呼应形态,这给全印注入了动感的元素。印面中五个字间隔距离如此相近,留红自然,深得汉印宽博之大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