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原创】新景如故人
新景如故人
云儿
一
动车抵达绵阳站时,大阿张已经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
时钟这玩意儿,管的都是不紧要的事情。一到紧要事,人就跟着自己心里的时针走。
所谓关心则乱,乱阵脚,乱时间,乱想象。
嗯嗯,乱得好。
轮到我乱的,是他介绍的文校长伉俪,张部长伉俪。张部长,乃绵阳某部门副部长,比大阿张略小,下面斗胆称其小阿张。
我慌了,桌底捅大阿张:“你知道我不会说话的,怎么请这么大的官?”
大阿张说:“来来来,我们举杯,欢迎陈老师来到绵阳。”
我……
饭菜好极了。大阿张的公子小可哥,说找了很久,最终确定这家“厨*当家”,是想到我们(我与外甥)不能吃辣。
嗯,好多道菜,辣的出彩,不辣的,静静出味。
先罄一盘是我点的蔬菜沙拉。大阿张说,没想到啊,这是你们典型的广东菜。
哈哈,粤人入川,吃川菜;粤菜入川,就当川菜吃。
流动,丰富,融合,创新。菜式如是,莫不如是。
席间,绵阳话缭绕,化作一碟碟小菜。我不用费心力去猜,乐得清闲,六神都在,拼命吃菜。
三位女眷里,小可哥的夫人聪慧灵活,礼数周全,一直在照顾小宝豆豆吃饭;另外两位温婉和善,观之可亲。
小可哥陪文校长喝少许白酒,余皆饮料。劝酒布菜都不多,我们举杯祝祷:身体健康,工作顺利,生活愉快。
认识,吃饭,交流,欢迎,感谢。一点,一片,一大片。
我像一滴水融入一江水。
二
次日,两位张兄,另有朋友小蒋,来酒店接。
带去吃绵阳米粉。我们因在酒店已吃过早餐,看小阿张在对面咋呼咋呼地吃,便说将米粉拨给他一些,他也不客气。
拨了三分之二。
T恤,宽松半腿裤,凉鞋,短发多白,圆脸带笑。
嘻嘻,部长跟我们也差不多么。
我忽然有落地的感觉。
每个人都有暗暗的触角,无时不在探测。但只有相同频率的人,才能在同一个时间里,将触角抵达同一个空间。
那个空间,迅速充满善意、平和、愉悦。
磁场,大约也是这个意思。
吃完,我说,下次再吃这个米粉,我一点都不会给别人了。
大家笑起来。
前往江油。李白故里因修缮闭馆。
嗯,“俱怀逸兴壮思飞,欲上青天揽明月”备好了,“长风万里送秋雁,对此可以酣高楼”也备好了。先生却倦也,玉山颓也,闭馆不纳也。
没事啊,也待我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作小儿啼?待得新馆重开日,无数青莲吐露时。
转道重华镇,去藏王寨老君山。路上,我们谈起“李白故里”的话题,大阿张说史书记载李白出生在碎叶,属今天的吉尔吉斯斯坦共和国,五岁随家人搬到了江油。小阿张却说李白出生地就在江油青莲镇,乃众多学者最新研究成果。我所知的只是他祖籍陇西成纪,即今天甘肃秦安。
我开玩笑说,李白认不认这是他的故里啊?
大阿张说,甭将学术界和民间的认知混淆了。
是我犯浑了。沿路所见,以李白、太白、青莲、诗仙、醉仙命名的道路、招牌等,数不胜数。
故里旁边有“青莲诗歌小镇”,2015年,中央电视台中秋晚会在这里举办,当年国庆,接待游人30万人次。
斯人爱李白,是处诗万方。诗歌的的面目有一千种,供奉,玩赏,做器物,吃到肚子里,都可以。
三
约两个小时车程,两旁田垄已隐隐带秋色,远处山脉青蓝如黛。驶过藏王寨老君山的牌楼,算是正式入山,顿感清凉。
入住民宿高家庄,庄在山腰,二楼吊脚,行走有趣。饮食上佳,明火烤的全鸭,油已收尽,香,酥,辣,肉质嫩,火候正好。几样时蔬,鲜、甜,是店家自种自收,所用的油,也是他们自己榨的菜籽油。米饭里放点儿土豆,煮粥加些豇豆,绵软烂糯。馒头是他们自己蒸的,看着丑,有一股麦香,有嚼劲。山野的趣味,占全了。
小阿张说这幸亏提前预定了,否则房间要不到吊脚楼,没那么好的景致。
我说谢谢他这么费心。他说哪里哪里。
我知道,这里这里,那里那里,都是。
午间饭毕小憩。四点左右,暑气消失殆尽,我们开始溯溪上山。走的是灵溪一路。步入小径,树荫浓密,树干笔直,都蹿到十数米开外,直径只有普通碗口粗,是银灰的高级色,齐刷刷地,舒朗挺拔。阳光斜照入林,轻风摇曳。
正牌的“玉树临风”!简直可以跟它们谈一场恋爱啊。
先到“天雨洞”洞口,一股冷风吹来,凛冽!看介绍,原来是一个天然溶洞,洞内顶部常年流水宛如雨帘。洞内残存古硝遗址,小阿张说估计当年有军队在这里炼制炸药,可见山里的矿物丰富。
洞内洞口的温度都比外面低八到十度。那股冷风吹得几分钟,就感觉彻骨。
撤!
撤到水里。那边巨石间,飞珠溅玉,两条白练,倾泻而下,落到一个小潭。小潭储满了,再静静向下,到下一级,又是几块巨石,飞珠溅玉,白练倾泻。
小屁孩外甥说我要下水,小张伯伯陪我!
小张伯伯说好,于是两人脱了鞋子,蹚着下去了。屁孩说,好凉快啊!又把弹弓拿出来,说小张伯伯给我找石头。小张伯伯说好,开始找石头。
我说我也下水啦!鞋子蹬掉,“咚”的踩下,一股凉气自足底升腾,遍及全身三万六千毛孔,每一个毛孔都迅速收缩,向大脑传递两个字:舒服。
上面有小男孩光溜溜地,抱着游泳圈。好嘛!全身都泡在这清凌凌的山泉水里,那是何等畅快!
有人用石块垒起了石头人,放在水边,大石上,居然形神兼备。小屁孩用弹弓去打,打偏了。我说我来我来,唉,也打偏了。屁孩鄙视我,要剥夺我的权利,我当然不服,老规矩,剪刀石头布解决呗。
两个人打了十下八下,总归没有打中。
小阿张说走啦走啦,我走那边,你走哪边?
那边比较险峻,屁孩说我也走那边。
好咧,两个男人探险,我拍下来,拍到小阿张用手拉屁孩攀上大石的镜头。
恍惚间,这全新的景致里,树木,石头,流水,鸣鸟,都成了老朋友。最美的景物,是紧紧拉着孩子的那双手。
碧幽潭犹如一大块碧玉,安静而神秘。神仙瀑布奔放热烈,果然快活如神仙。玉女泉瀑布,在我看来,是山泉披上了婚纱。麒麟潭,三股水泉,龙滴水瀑布,白龙潭,姿态各异,各美其美。邀月瀑布不曾上去,想来一定是与天相接,夜晚月亮出来,与这一道白练联袂起舞吧。
山和水捣蛋的时候,将路全部断开。人们架桥在上面,有平面铺设的,也有倾斜至六七十度的。走在木板桥上,晃一晃,心里颤一颤,待到安全着陆,松一口气,享受着等价交换来的满足和放松。
喂喂,这里,无路也无桥,是让我们打道回府?
仔细一看,前面黑乎乎的,是个通透的溶洞,钻下去,两边大石似乎压过来,在微弱的亮光里猫着腰,走大约六七米,眼前一亮,出溶洞了。
土行孙们,快跟上。
忽然小腿凉飕飕,嗯嗯,又一个溶洞出来打招呼。
屁孩期待溶洞里跑出个什么动物来。可惜除了风,啥都没出来。
我倒是想起了庄子《齐物论》里关于风的一些描写:“夫大块(大地)噫气(吐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呺,而独不闻之翏翏(呼呼响)乎?山林之畏佳(山陵高峻),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柱头横木),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不流动的水塘)者。”
这种大地吐气的风,在我的家乡广东,可也曾有?
继续往上,渐见幽深的峡谷,形成夹角。前边阳光猛烈,近处却是一大片阴影。想起了杜甫《望岳》里写的:“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一山之内,明与暗,光与影,如此分明清晰,又凝重,像是永恒的存在。在我的家乡,未之有也。
次日走的另一条溪流,蝶溪。屁孩弹弓忘记带,路上买了长水枪,玩得更开心。我见全是青绿,将一把蕉下伞打开,直径一米多的鲜红大花,撑在潭面,小屁孩用水枪射我,我伞下一躲,又好玩又好看。
小阿张作为御用摄影师,跟拍得极好。
大阿张陪着小蒋慢慢走在后面。
我们仨再往上走的时候,前面有“野兽出没,禁止进入”的牌子。我一看,踟蹰不前。小阿张说,走啊,前面有个40米落差的瀑布,很好看的,这里不会有什么野兽的。
可是我却想起了武松打的吊睛白额大虫,又想起了野猪啊豹子啊这些,说还是不去了吧。
小阿张说,那就不去了。
折返的路上,又遇到几个登山的小团队,搭伴跟着上了去,越过那个指示牌。可是再走一点,又一个指示牌,我彻底泄了气。说不去了不去了,万一真有野兽,我们都担待不起啊。
小阿张一点都没坚持。
下山时看见一只狗,他就大叫:“啊,有野兽,有野兽。”我们惊叫,他哈哈大笑。
现在想起,都觉得委屈了朋友。
我看到水边灰蓝色的卵石很好看,就捡了一些,小阿张帮忙,小的大的都捡了。带回深圳,将石头放在青瓷花盆,围着高高的铜钱树,拍了照,配上文字:粤东闲人过绵州,川西碎石在案头。
四
大阿张细心,根据我们的时间,抵达当天,用半天时间走马观看了蒋琬墓、子云亭、越王楼、富乐阁。
都值得细看,都还没细看。
幸亏老友阿娇说过,经历了就不能够忘怀。没有经历,即使有再丰富的想象力,也无法想象出那种景象。
是以四景,线条、颜色、图案、声影,也已经在记忆储存。
绵阳夜景,压轴出场。
第一晚,大阿张一家陪着我们从富乐大桥走到铁牛广场。一水两岸,华灯无数,倒影涪江,纤毫毕呈。
有人在江边捕鱼,小光头豆豆要妈妈买,说我喜欢喝鱼汤。妈妈买下几条,豆豆拎着鱼尾巴,鱼扑腾,他更扑腾。
富乐桥上,巨大的装饰拱像一道彩虹横贯江面,中间数朵牡丹,璀璨,雍容,倒影江面,赤橙黄绿青蓝紫,不断变换,像两条跳舞的彩虹。矗立的建筑群,高低大小,错落有致,金碧辉煌。与富乐桥一起倒映,是天上琼楼?是水底龙宫?隔江龟山上的越王楼,在夜色里通体透亮,庄严巍峨,塔尖如芒,是守护,探索,是天上与人间的连线。
一水穿透,涪江、安昌江、芙蓉溪三江汇流。绵阳如此得天独厚,除了顺势而为,将桥上夜景做到极致,还别出心裁,用灯光讲述着故事。绵延江边十数里的建筑,统筹布景,堪为“美丽绵阳灯光秀”,主要围绕绵阳作为“中国唯一科技城”,力推科技创新,发展经济民生,反映当下老百姓安乐多彩的生活。图片、文字是一盏盏小灯连缀而成,依次变幻出“春夏秋冬”“民主富强”“CHANGHONG”等画面,画面清晰,色彩饱满。屁孩忽然说:“看,熊猫!”我抬头,果然看到它,眼睛骨碌碌,身体圆滚滚。屁孩又说:“科技……之城……”话音未落,这些彩色的字“嗖”地闪过那边去了。
大阿张说,这个在远处的话,更能看出它的妙处。
我已经叹为观止。沿江的建筑怕有千栋吧,统筹,设计,非大手笔不能为;施工,运作,非工匠者不能致。
没想到这还是序曲,震撼的乐章在后面。
第三天晚上,大阿张说绵阳夜景你只看了一半,今晚看另一半。
嗯?
他们带着去了三江半岛。
这是三江汇流处,我们所处,是所谓半岛。放眼远眺,开阔磅礴。对面南山,树木茂密,在地上装了射灯,一片片灯带的亮光从树缝穿出来,亮蓝、粉紫、深红、鹅黄,却又保持了一团一团树的形状,像火山爆发时候的熔浆,它们倒映到安昌江水面上的时候,就变得影影绰绰,柔和宁静多了。
终于上了一号桥!
人车分桥,好!
远近尽收,好!
弓形桥面,好!
大阿张说,你看,好多人在这里拍抖音的。
确实,两座斜拉索桥墩近大远小,护栏无数灯带,此岸是灯,彼岸是灯,头上是灯,脚下是灯,桥上一公分处是灯,一公里外还是灯!它们不断地变,变,变,闪,闪,闪。
你像钻进了一万只万花筒。
桥势渐渐升高。每上一点,风大一点。再上一点,再大一点。啊,我站不稳啦!啊,我的手机,攥紧一些。
我的长发,及腰长发,我的春夏优雅黑色不对称斜剪裁宽松显瘦雪纺上衣,此刻,它们像两张鼓满了风的帆,可怜的主人像狂风中的小船,在美丽绝顶的一号桥上惊慌失措地大叫。
一边叫,一边蹲了下来。
蹲!下!来!了!
江风浩荡,天风浩荡,罡风浩荡!啊,你一切浩荡,我赞颂你,你饶了我吧!
屁孩张开双翅,哦,不,张开双臂,拥抱这些来自仙界的馈赠。
不疯魔不成活,绵阳的人们啊,你们是这样的清奇脑回路,紧紧握着大自然的手,传递它无与伦比的能量,并定格为如此璀璨的画面。
是在下输了!
小阿张满脸同情地伸出手来,说,我的手借你一用吧。
屁孩说,我来我来。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在背后施展小擒拿手,锁住小阿张的脖子,双腿一蹬,跨上“坐骑”。小阿张顺手背后一搂,嗯嗯,这一老一少再次合体成功。
新朋如故友,新景如故人。
心底传来一个声音:绵阳欢迎你!